不是偉大作家不真實和太誇張,而是我們當代人的道德操守嚴重地沉淪了。在一個縱欲的物質主義時代,我們已經不能理解托爾斯泰式的自省、那種強烈的道德質疑和自我苛刻。所以那些具有深刻人道力量的作品,現在已經很難產生了。這就是我們回到那些名著中去的理由,因為隻有不斷地領悟那些了不起的道德家、宗教家和思想家,才知道人是怎樣存在的。
有一個英國作家叫格林,他的一部小說叫《問題的核心》,書中寫的故事在今天看來似乎不怎麼成立:一個人與夫人感情很好,隻在偶然的情況下和另一個女人發生了關係,於是陷入了痛苦之中,最後不能自拔,竟然自殺了。這可能嗎?在整個的倫理道德標準不斷降低的現世,聲色犬馬視為平常,人們的行為不再受製於人道力量,又怎麼會相信格林的故事?我們的閱讀是為了尋找不同的心靈世界,看看在這個特別放縱的時期,還有沒有另一種可能性,即我們個人能否越過一百年以上的曆史,去跟他們對話?如果能夠,這就是我們閱讀中的最大收獲了。
(2009年4月11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堅信強大的人道力量——答《語言教學與研究》
俄羅斯作家與人道力量
托爾斯泰一族在我們許多人眼裏是高不可攀的,事實上也是如此。他們那一批俄羅斯作家直到如今仍然站在了文學和精神的高巔上,讓人仰望。如果去過俄羅斯,可能會有助於對那些作品和作家的理解。那是一片世界上最開闊的土地,橫跨歐亞大陸,孕育出了一些偉大的文學人物、思想人物。他們作為一個作家,是精神的探求者,一生擁有、並始終堅信強大的人道力量。這是今天的文學寫作中特別稀少的。比起他們存在的那個時期,我們二十一世紀的文學版圖是非常可憐的。如今已經沒有了那樣的巨人,而隻會無聊地嘲弄,包括嘲笑那樣的巨人。
回顧那個世紀,比較一下,盡可以藐視今天的文學潮流。無論這樣的潮流多麼洶洶滔滔,都不必害怕更不必依從。個人應該有獨立的見解,即便以一個人的單薄之軀,也仍然可以抵禦和反抗這樣的潮流,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其實當年的俄羅斯文學家也並非在適合自己生存的潮流裏暢遊,而是相反,他們一生都在反抗,在逆流搏擊。
現在往往相反,寫作變成了盡力適應:適應市場,也適應下流,最後讓自己靠近了下流。這種跟隨和妥協多起來,潮流就會形成,人們將不再相信人道的力量。那時候的生活裏將交織著利益和盤算,攀附和追逐,人活得不會更加順心,而隻會格外痛苦。
時代的閱讀/當代作家
閱讀不一定要有什麼嚴格周到的計劃。閱讀不過是一場尋找,是渴望與另一些人、一些靈魂的相遇。百年一遇的偉大藝術和思想保存在書頁中,這就是我們活著的幸運。人生如果說還有比這個更幸運的事情,大概也不會太多了吧。不過,有人可能以為隻要是有名的著作,就有那樣的保存—現在看可大不一定。名著形成的原因也有很多,有時並不一定因為偉大和卓越。一種稀有的特色可以使一部書變得著名,尖叫也可以讓它著名,但我們知道,這樣的書可不一定卓越,更不一定偉大。當然,一個讀者也不必非偉大而不讀,他完全可以閱讀趣味。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當代寫作也是曆史上的作家所不能取代的,因為我們活在同一個時期,遇到的是相似或相同的問題,看看他們是如何理解這些問題、並在多大程度上解決和麵對這些問題,這決不是一件小事。所以說閱讀當代作家是必須的,無論這個當代有多麼“渺小”、作家有多麼令人失望。說到底任何時代都會擁有自己的傑出人物,關鍵要看我們能不能辨認他們。否定一個龐大的集體或一個時代中傑出的精神個體,都會是非常危險的。
平時所說的“小時代”,就是垃圾淹沒和遮擋了巨人的時代。
我們的閱讀,就是尋找,就是撥開一道道眼障,以便望到古代和當代的巨人。我們喜歡的就可以讀,但我們喜歡的,也不一定全是巨人寫的偉大作品。
文學的預言/一個假問題
許多人反複預言文學的死亡,這既不正常又很好理解,因為有許多人在好意地憂慮和擔心,還有許多人是純粹的外行—不熟悉文學,站在很遠的界外,於是就會有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說出來。雨果和左拉當年都回答過這類問題,看來幾百年前就有人這樣預言了。可見事實並非如此,這個問題從來都沒有成立過,是一個假問題。文學就是人,人存在,文學怎麼會死亡?
人的存在方式不同,文學存在的方式就不同。這都是正常的。英國文學老太太萊辛說了一段話:那些不停地宣告文學要死亡的人,都是一些不會寫作的人,他們不會寫,於是也就認為寫作無用、寫作活動早晚要結束。老太太這句話說得有趣而通俗,這裏可以參考一下。
文學就是人。文學是一個很大很遙遠的客觀存在,就像山脈和空氣,可以談論它,而且它從絕對意義上看也有個壽命的問題,但它對比我們個體的生命,那種存在是不必天天討論的,因為以個體之小與山脈之大是不成比列的。許多人一天到晚在討論一些不成比列的事情,除了滑稽還有什麼?
有的文學少年一開始學習寫作,就不斷地談論文學死亡的問題,浪費了時間。文學是那麼大的事,像日出日落一樣大的事,大可不必天天談論和憂慮。他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寫作或不寫作。
閱讀是一次感動/堅持的自信
任何一個作家都有不足之處。但有的作家首先給予的是巨大的感動,這使我們根本來不及也不可能去談什麼“不足”。因為這畢竟不是一次冷靜的作家研究,而隻是文學閱讀,是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作出的感性評判。熱愛和熱情,欽敬和折服,這極有可能就是全部。閱讀說到底是一次慨歎、一次被感動。
事實上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無論他離我們多麼遙遠,人性都是極其接近的,隻是外部的一些生活習慣與我們相差較大罷了。不同民族間那種深刻的文化聯係,在閱讀中每時每刻都發生著,但它們大多數時候是潛隱的,而不是明晰條理的。比如說閱讀的欣悅,這種欣悅有時恰恰就來自文化衝突的結果—你好奇你才覺得有趣,你比較它們也才向往它們。
我們一些淺薄的時尚追逐者總以為自己是最解放最時髦的,總是為經濟發達地區的一切去叫好,實際上正是老土的特征和表現。錢和享樂,物欲的極端例子,從來不是什麼新東西。思想和藝術,這才是最為寶貴的。我們古代聖賢的一些表述和思維方式,經常在今天一些西方大師那兒找到對照和呼應。可見最本質的人性的力量和美,放到全世界、放到古今中外都會理解,它們甚至無須翻譯—我們的思考和閱讀建立在這樣一個基點上,就會有吸收的自信和堅持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