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電現象/冷峻的發現
文學創作中的一部分,比如小說這種形態,有時必要展現貌似平凡的日常生活細節。但隻要是文學,骨子裏仍然是詩,是極不通俗的生命的核心。生命在極為感動或感激的某些瞬間,的確會有一些特別的發現和表達,有激烈的非同凡響,有神奇的感悟—它相當於天空大氣中的“放電現象”,所以才說文學是“生命中的閃電”。
一個作家傑出的文學表達,其讚美部分,不是對自己或他人(生命)的拔高,而是對人性的深入,是對人性突然的、冷峻的發現。反過來也是一樣。人性也有令人驚愕的醜陋和肮髒。
不同的粗暴/物質的腐蝕力
我們並不認為現在的寫作就一定是曆史上最困難的時期,也不一定遇到了難以克服的問題。任何時代,不是有這樣的困難,就是有那樣的困難。孫悟空一路上遇到的妖怪也是各種各樣的,它們都不好對付。問題是每遇到一個妖怪,就要解決了它再往前。總是認為眼前的妖怪才是最大最難以對付的,是誇張了,是不準確的。
文化專製主義是粗暴的,商業化市場化就不粗暴了?它同樣粗暴甚至更加粗暴。認識不到這種粗暴並且還在享用它,走向可憐的快活和依從,自得其樂,也很可怕。有時候人是極怕物質優待的,物質對人的腐蝕力超強一等。“威武不能屈”是一回事,“富貴不能淫”又是一回事,二者大概不能相互取代。
對人的敬畏/曆史的經驗和依據
說到中國文學未來的希望,不能不說到人口眾多這個事實。人多的地方當然比人少的地方更容易產生傑出的作品。十三億人口是一個真實存在,而不是虛擬。這麼大的一片土地,這麼多的人在苦鬥,在磨礪,精神和藝術上產生巨人的可能性比較起來當然還是最大。小國寡民也有機會,但不能說機會更大。
我們民族的曆史上出了多少文學巨人。這就是曆史的經驗和依據。
有的省份就接近一億或一億多人口,這是多麼龐大的人群。這麼大的人群裏又蘊藏了多大的秘密,有著多麼巨大的挖掘力和表現力,都是難以預料的。
這種設想不是什麼簡單的民族自豪感,而是源於對人、對生命的敬畏。
主人公與作家/讀者的自由
人有理由經常為自己的軟弱而不安,不能對自身的魅力和力量太過自信。讀者或其他方麵會有所鼓勵,但隻可存個感謝。軟弱,卻不能隨波逐流,還要盡可能樸素真實地思我所思、言我所言。可以沒有崇高大纛,但基本的文學理想、生活理想還須具備。我們特別不能認為一切的崇高都是假的,特別不能認為一切的犧牲都是傻的。自己做不到的偉舉,卻要相信人世間是存在的,因為總會有人做到。
主人公不必是作者自己,或自己的經曆和經驗。但作者一定對其有過長期的、深入的體味,這是自然的。創作出的人物與作家的關係不能不說是神秘的。現在有將寫作者與作品截然分開、或緊緊相係的做法,這種兩極的理解都不對。
作為一個寫作者,比較苛刻地生活著,作品才能有一點點不同吧?這個問題從來都是很難回答的。
人如果想鬆弛無忌地生活,又能有獨特的寫作,這隻會是一種奢望吧?
當然人是自由的。可是讀者對作家的厭惡和輕視以至於藐視,也都是自由的。
對不平等耿耿於懷/不同的色彩
作家不是招搖得起來的那種所謂的“名人”。那是可怕的一種人。作家是沉默工作的人,就像農民一樣勞作。農民的土地,別人走過來看到莊稼,就知道這兒有個耕種者。大概理想的作家和他的工作,就應該是這樣吧。
好的作家不太在意自己的聲音巨大或者微小,也不特別在乎效果,隻是覺得應該發聲了,就自然地說出來。這樣的一生既是一種生活,也是一種成就。
我們關注生活,關心人的生存。我們隻對人類的不平等耿耿於懷。這是無法掩飾的。我們寫作,因為我們無法掩飾。我們愛著生活中的許多,所以我們的寫作才會有不同的色彩。隻有認真地生活著,才有寫作的內容和技巧。
感性和理性/重複自己
評論家對作品的理解自有他們的道理,這會讓作家琢磨著。但寫作活動是自然樸素的,有更多的感性。理性一旦壓迫了感性,這個作家就危險了。理性並沒有壓迫感性才是正常的,作家長時間沉浸在性情之中,並不說明這個作家是傻乎乎的。相反,過於精明熟透,倒有可能藏下了創作的危機。
好的作家變化再大,大致還是沿著一條自己的路徑往前。這條路徑是必然的,而不是刻意追求的。思想和藝術之路如果給人跳來跳去的感覺,那一定是不祥的。
那些非常自信的作家,才敢於寫同一種人物和生活,並且一直寫下去;他們敢於寫同一片土地,一直地寫下去。這也許需要更大的力氣。這是通俗作家所不具備的一種力氣。比如美國的索爾·貝婁,一生盡寫猶太知識分子的困境與尷尬,離婚,司法困境,還有糾纏不休的思索,有人就說他重複自己。他可能覺得沒法解釋清楚吧,隻好調侃說:我重複自己總比重複別人好吧。
貝婁的話要解釋起來的確是非常複雜的。他的原創力太強大了,而不是相反。有人恰恰不理解這些。寫作,這是並不通俗的心靈之業,有時候要說清一個道理,寫上一本書都不夠。
誰來阻擋垃圾/中學生的閱讀
在學校中,有閱曆的老師多了,對寫作的認識才能深刻。前邊說過,小的時代,就是用渺小的東西掩蓋了巨大的東西。這個時代不是沒有好的作品和作家,而是被垃圾淹掉了。教育者和評論者本來應該是阻擋垃圾的人,但有時也會發現:恰恰相反。
中學教育是個大機會。中學生手捧垃圾讓人格外絕望。他們到了三十歲再懂事,再知道鑒別,再去看好的作品,靠近大心靈大藝術,是不是太晚了一點?中學教育讓讀者從小學會良好地閱讀,引導他們,這個工作很困難,卻是極有意義。那些極浮淺的、連話都寫不通順的所謂“文學作品”,不是有很大一部分讓中學生買了去嗎?閱讀走到了如此境地,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哪個國家才會這樣呢?
知識分子/低級錯誤
一個時期,整個的文化氣氛比什麼都有力量。所以要有勇氣說話。忍氣吞聲,一言不發,可能是畏懼氣氛。寫作、教學,都是發言。不敢發言,自私自利,就不必當教師也不必當作家。把作家和經營文化產品搏利的商人混同一起,這是庸人才會犯的低級錯誤。
告訴大家這個低級錯誤是怎麼發生的,就是發言,也是閱讀的第一步。
作家本來就是知識分子,作家如果隻是講故事的人,這並不算什麼。哪有傑出的作家不是知識分子的?不是知識分子的作家,隻會是比較平庸的人。
比較平庸的人寫出的東西,會是傑出的和有趣的嗎?這大可懷疑。
我們並不滿意自己,也從來不是那種自我感覺良好的人,相反我們知道自己的危機和處境,所以我們仍然還有自己的敬重者,有榜樣,如此而已。
2009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