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四)(2 / 3)

討論:

認識家鄉/地域性格

求學常常要離開家鄉。家鄉在每個人那裏都是一個大問題。一談到家鄉,就會談到熱愛她,熱愛這片土地,將來為她做貢獻等等。一個人無論走多麼遠,還是忘不掉他出生的這片土地,因為這裏產生了他這個生命。從出生地走開,其實是人生的一個關口,好好渡過這個關口也不那麼容易。到異地他鄉去了,那裏說話與我們不同,生活習慣、知識構成和我們都不一樣,給人的刺激會很大。

在這時候,再回頭看自己的家鄉,認識就會和原來有所不同了。會有兩種極端的情感:一是認為老家一切都好,人在外地處處別扭;再就是覺得老家太土氣,什麼待人接物、生活習慣,一概都不好。這是一種交替出現的矛盾心理。人生離不開判斷,對自己的出生地、對自己家鄉的判斷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地域有一個地域的性格,這是平常說的地域文化。比如說龍口,外地人說這裏的人是“黃縣嘴子”,意思是說這裏的人口惠而實不至。但另一方麵,又讚揚龍口人比較擅長交際,能夠很快地適應新的環境,聰明靈活,這是好的方麵。對比大山地區的人,差異就大了。山裏人做事情更紮實,話說得比較少。

任何一個地方有優點也必有缺點。這需要對自己出生地的文化有一個清醒和自覺的判斷。這種判斷會伴隨一個人的成長而成熟。有些人離開家鄉之後一直沒有回來,可是到了六十歲的時候,往往會變得特別想家。因為多半輩子過去了,他對自己的老家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可見認識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並不是輕而易舉的,這需要時間。

嫉妒/攀比和努力

嫉妒有好幾個層麵,一般來說我們麵對了一個比自己優越的人,會有不適感,有時這種不適感還會演化為怨恨,這就是嫉妒,是人性當中存在的弱點。近處的優越者更加讓人不適,而對遠處的人,比如古代的人,心理就平衡多了,因而就容易發出讚揚了。對一個外國人,我們可以輕鬆地讚揚他,對本國人,我們讚揚的力量就差一點;如果近到了省內,就不太願意讚揚他了;如果是本縣的,那就更不願意發出讚揚了;至於說在自己單位,一個優越者要獲得承認,那往往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這就是人性的奧秘。

為什麼我們對一個人光說好話、不吝言詞地讚揚?因為他不具備讓人嫉妒的東西。所以對待他人的嫉妒,要建立在無畏和坦然的基點上。嫉妒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傷害,所以有人要花費極大的力量去規避。嫉妒的力量有時是很強大的,因為這是人性中極普遍的、極沒有理性的一種力量。

當然,嫉妒的力量也可能催人向上。漂亮,才能,都讓人嫉妒,那就追求同樣的完美。這種攀比中產生的努力,就是正麵的積極的因素了。

人的衝動/最大的享受

愛好與專注是不矛盾的。因為特別專注,往往還需要做一些其他事情,用來換換腦子,這可能是離自己專業比較遠的事情。比如大作家馬爾克斯,他寫一本書叫《族長的沒落》,裏麵有一個很專製暴力的皇帝,一時想不出該怎樣寫。有一天他到動物園,看到了一頭大象。大象的眼神、動作、走路的步態,突然讓他心裏開了竅,明白了該如何去寫這個皇帝了。可見有時非常微小的事物都會回到專業上去,在內心裏與之彙合。

人是很奇怪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認為自己有從事藝術活動的能力,並且有過這種衝動。最初很多人都有過當作家的嚐試。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總是有很多看法、有一些感慨。如果是一個作家,他就能夠把它寫出來。他自己完全可以通過文字,去主宰和創造一個藝術的世界。一個政治家要創造一個世界都很難,最後大半要帶著他的夢想和遺憾離開人間,還是不能依靠個人的力量來實現自己的夢想—動用大量軍隊,建立一個班子,經曆無數的艱難困苦、犧牲和奮鬥,才能建立起一個世界。而建立起的這個世界,往往又不是他理想中的世界,還要留下遺憾,或者直接發生悲劇。當然,作家建立起的藝術世界也會留下遺憾,但相對來講他有比較大的決定權,有比較大的個人自由。

人生的最大享受是能夠創造自己的世界,一個完美的世界。

(2009年8月26日,於萬鬆浦大學生座談會,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與全球化逆行的文學寫作

市場化與文學寫作

以經濟為核心的全球化進程的加快,會給不同民族的文化帶來難以預料的結果。多樣性是文化最主要的魅力,而全球化過程中帶來的高度融合與劇烈衝突,都會造成地區和民族文化肌體上的巨大損傷。這個過程對文學,特別是純文學(雅文學)寫作,將成為致命的影響。人們已經越來越多地討論到文學的生存問題。其實同樣的問題早在雨果時代就有人提出,他們認為文學就要消亡。雨果就此回答說,如果真的那樣,也就等於說太陽不再升起,人心死亡;左拉在《我的憎恨》一文中則說:那些叫嚷藝術和文學已瀕臨死亡的人,是讓我憎恨的無能的蠢人。近來,我注意到英國女作家萊辛也談到這個問題,她說:那些不斷地預言文學要消亡的人,一般都是沒有寫作能力的人。是的,寫作是一種須經長期艱辛的訓練才能獲得的能力。

我們會注意到,二百年前人們主要是從市場的層麵上談論這個問題的。那時文學書籍作為商品,受其他娛樂形式的影響,銷售和閱讀的窘境引起了注意,於是得出了“即將消亡”或“瀕臨死亡”“已經消亡”這樣極端的結論。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事實證明當年那些人的擔心是多餘的,而雨果等大師的判斷是正確的。二百年後的今天,文學作品的閱讀量印刷量不知翻了多少倍。我們可以預言,未來的文學作品的閱讀和印刷量,還會繼續躍升。

仍然是雨果的話,他說:“自從混沌初開以來,人類究竟是什麼?是一個嗜好閱讀的人。”小說畢竟是寫故事的,敘事文學應該有自己相當多的讀者。它比起一些哲學思想類讀物,仍然有自己在大眾讀者方麵的優勢。但是其思想的含量,好的小說不應該比哲學思想類讀物低多少。敘事文學應該有許多讀者,因為人類本身就是“一個嗜好閱讀的人”。今天看,這個定義錯了嗎?沒有,人類並沒有丟掉這個嗜好。

人類的閱讀走向

如果說每個時代的人類都是嗜讀的,那麼閱讀傾向卻會發生巨大的改變。文學閱讀的數量有時並不是最重要的,而關鍵是閱讀的質量,它們都會因為閱讀傾向的改變而改變。文學的吸引力是源於生命本質的,它同時又構成了其他藝術的基礎,是所有文字表達方式中最具難度和高度的形態,所以這種吸引力會滲透和輻射在人類的整個閱讀之中。我們甚至可以說,人隻要睜開眼睛,廣義的文學閱讀是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的。所以說文學閱讀的總量不是一個問題,怎樣的閱讀才是一個問題。

人類能否保持對文學作品的高質量的閱讀,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個時期能否產生傑出的作品,決定著文學寫作能走多遠。對閱讀能力的大幅度破壞,是全球化進程加快運轉的必然結果。網絡和電視在跨國化國際化的文化產業中扮演了突出的角色,它們推進的是淺表和流行的娛樂範式,這與深邃和個性的文學寫作是極不相容的。閱讀數量並不說明什麼問題,因為如果將網絡上的文學閱讀也計算在內的話,其數量非但沒有減少,而是增多了。但是高質量的閱讀減少了,這種減少才會極大地影響真正優秀的文學寫作。高品質文學寫作賴以成立的基礎就是語言,而影視網絡等電子閱讀使讀者對語言的敏感力部分喪失,進而全部喪失。這樣一來,文學作品作為一種商品進入市場,其結果不是市場總量的萎縮,而隻會是傑出作品市場份額的減少。

個人的語言與思想空間

全球化進程中的文化融合、資源共享,就文學寫作而言,其積極意義遠少於負麵作用。充分市場化與網絡電視等傳播形式的參與及合作,使人類的表達差異在減少。文學作為詩與思的產物,其創作必須葆有極具個人性的可能和條件,這就是要擁有個人的語言方式和思悟發現,要留有足夠大的個人空間。而現在由交織縱橫的衛星網絡覆蓋,再加上商業流通的空前發展、各種國際機構經濟實體的出現,世界上幾乎沒有留下相對獨立的語言和思想的自然板塊,更沒有這樣的空白地帶。

人類彼此之間的交流是有益的、必須的,但仍然要有方式上的顧忌和某種限度。一旦超越了這個限度,其負麵作用就會顯現出來。相對獨立的個體才易於產生自己特殊的思悟力和創造力,會有不同於他者的表達。文學離開了這種個人的發現和表述,就會成為浮淺無聊的、概念化的東西。

現在與二百年前談論的文學生存不同的是,這裏強調的不再是商業意義上的市場層麵,而是從創作發生的源頭—語言與思想的危機層麵上來討論的。維護個人的民族的地區的生活空間,就是保護自己的語言和思想的空間。這已經是十分困難的事情。但對於作家來說,好像已經沒有了其他的選擇。

在全球化商品化的今天,物質利益越來越成為普遍的追求目標,無論承認與否,人類的精神追求都麵臨了空前的危機。一方麵是越來越多的人產生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另一方麵是寫作者思想者這些專門家、這部分知識分子在物質主義麵前喪失了起碼的倫理高度和倫理準則。像十九世紀的一些傑出的作家,他們在作品中所擁有和貫徹的那種無可置疑的道德標準,今天已經十分罕見。但是這必須由一部分人堅持下去。

優秀的文學家是逆行者

在全球一體化的趨勢之下,一些經濟體勢必要融入這個潮流之中。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以及意識形態,都會在交流中發生不同程度的衝突,但無論主觀意願如何,趨同與融合仍然是主要的。而這個走向對於真正優秀的文學家來說,卻是正好相反的。他們必須是全球化進程中的一些逆行者。一般來說,隻要人類還有頑強生存下去的願望和追求,那麼作家就需要具備突破文化範式、反抗商業主義與網絡影視娛樂主義相結合的那種勇氣,保持一種平衡物質世界的精神力量。隻有這種反抗才會產生這個時代的出色的藝術,並且因為其不可替代而長存下去,並真正深刻地吸引和重塑高質量的閱讀,從而使人類處於健康生長的精神生態當中。

對於文學家來說,這種認識將是行動的前提。但正像人在最惡劣的空氣中仍然要喘息一樣,作家是不可能完全處於一個時期的精神呼吸之外的。就像尋找森林和綠地一樣,作家會拒絕一些環境、再造一些環境。這是一個相當艱難的努力過程,卻絕對不可以沒有。這實際上在談一開始就涉及的、二百年前的大師們就回答過的問題,即文學的生存。不同的是它今天麵臨的挑戰已不僅僅是市場,而是嚴重到了早在它破殼出世之前就要經曆的劫難。

中國古代產生了偉大的作家,他們之間、他們與廣大的世界遠沒有像今天一樣頻繁的交流,沒有多少可以共享的信息資源。他們也沒有考慮過市場問題,甚至沒有太多考慮過讀者問題。他們隻以單薄而強大的生命,與這個沉默的世界對話。寫作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一種靈魂的事情。也正是這樣的寫作,產生了曠世獨有的聲音和思想,這些思想和藝術因為永遠不可替代,也因為我們的世界曾經被它影響和塑造,所以在今天和未來,我們都要被它所吸引。

(2009年10月10日,中歐作家對話會發言)

三十年文學小結

這十卷本作品選集,主要由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組成,其中的長篇小說有七卷,占據了主要篇幅。十卷書的總字數計約三百三十萬字,是我已發表作品總量的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