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四)(3 / 3)

編選多卷本的作品集,對作者來說往往變成了一次總結和回顧,其中將會產生各種各樣複雜的感觸。對我來說,時下麵對的一個事實就是:更早的寫作練習不算,自收入小說集《他的琴》中的短篇小說《木頭車》(1973-1975)算起,至今已逾三十年。人生的不同季節、文學的不同季節,一個寫作者無論願意與否,都得一步步走過來。

一位著名作家曾這樣感歎寫作生涯的尷尬和困難:一個作家孜孜以求,苦苦磨煉和探索,直到了五六十歲這把年紀才算是懂得了一點點寫作的奧秘,技術上也才趨於成熟,可是身體又不行了。

他的慨歎,我相信許多人都會讚同。可見寫作是一場多麼漫長和艱難的行走,又是何等的生命刻記,它需要多麼堅韌的意誌力和多麼高超的技藝。不同的心情、境遇,傾聽和訴說、追求、搏擊、憤怒、欣悅,諸如此類,最後都化為了綿綿文字留在那裏。一般而言,堆積文字是比較簡單的事情,但對於一小部分人來說,又是最為艱辛和險峻的事情。這最後的一小部分人,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文字之於他們,即是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痛哀傷,是無測命運的悲欣交集。

善良,洞察,牽掛,這對於一小部分人而言,不僅不可避免,而且注定了要終身相隨。也許一個寫作者的一生洇漫於文字之間,看上去會有相當斑駁雜陳的繁複顏色,但究其根本和質地,無非是表達了他對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感情。感情遠遠重於學問知識,盡管它們往往是相互依存和交織的關係。

我寫作數量最多的是長篇小說,其次是散文。但我最用心的,曾是短篇和詩。可是表述的欲求會隨著閱曆一起增長,後來我發現每次創作都處於欲罷不能的狀態,我越來越需要更多的文字和更大的釋放空間。然而這對於我極為追求簡潔凝煉的風格是相抵觸的。於是我就將長篇中的冗長視為不可忍受的部分,一再地濃縮和壓緊,刪削與合並,以致變為最常用的寫作方式。這種工作習慣將會保持到很久,直等到情感與經驗重重壘疊,必得衝決某種忍耐和限製,還有禁忌—那一天的到來,將是我另一種寫作生涯的開始。

由於這套選集隻是三分之一的選取,所以它們有可能是我全部作品中較有代表性的創作。但由於篇幅的限製,我又不得不將其他篇目割舍。那些文字同樣是傾心蓄力的一次次勞作之果,是令我感激和難忘的寫作歲月,它們有著另一種色澤。

時間對於人生來說短促而神秘,這如果從一個寫作者的心底去感受,當會有別樣的體味。十幾歲時、具體到某一篇某一部的創作激動,至今還在眼前。隻是年華幾成追憶,刻舟難以求劍,待時光的逝水降落幹涸之後,那把沉落的寶劍也許早就埋入了泥沙之中。

編選往昔作品不僅僅是一次深情的撫摸,還伴有更多的遺憾。此刻有一個平靜的聲音在心底悄悄鳴響,它是一聲告知:不能夠終止的生活和勞動,它在繼續,在更新,在開始第一天和第一頁。

三十餘年的寫作,經曆了多少寒冷和炎熱交換之季。這一切都刻在生長的年輪裏了。美好迷人的閱讀一直是我的口糧,但我卻沒有把握奉獻同樣的糧食。耕種是必需的也是愉快的,隻有它才能讓人保持長久的樂趣。我相信豐饒的土地,並期待著各種各樣的生長。

2009年2月14日

行走之書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係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髒,有著同一副神經網絡和血脈循環係統。

在終於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後,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感覺。回視這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歎: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曆,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這是一部超長時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遠又如此斑駁。但它的主要部分還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為記錄者認為:這一代人經曆的是一段極為特殊的生命曆程。無論是這之前還是這之後,在相當長的一個曆史時期內,這些人都將是具有非凡意義的樞紐式人物。不了解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們身與心的生存,也就不會理解這個民族的現在與未來。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樣說可能並沒有誇張。

它源於我的摯友(寧伽)及其朋友的一個真實故事,受他們的感召,我在當年多少也成為這一故事的參與者。當我起意回敘這一切的時候,我想沿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全部實勘一遍,並且給自己製訂了一個必要落實的、嚴密的計劃:抵達那個廣大區域內的每一個城鎮與村莊,要無一遺漏,並同時記下它們的自然與人文,包括民間傳說等等。當時的我正值盛年,並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豪誌,又將遭遇怎樣的艱難。後來果然因為一場難料的事故,我的這個實勘行走的計劃隻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後不得不停下來。這是一個難以補償的大憾。

因為更真實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虛構,因為編織一部心史才要走進一段曆史。

我起意的時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我動手寫下第一筆的時候是八十年代末。如果事先知道這條長路最終會怎樣崎嶇坎坷,我或許會畏懼止步。但我說過,那實在是盛年的舉意,用書中的一個人物的話說,即當時是—“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身心”—這樣一種狀態下的產物。

萌生一個大念固然不易,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要為它花去整整二十年最好的光陰:撫摸與鐫刻的二十年,不舍晝夜的二十年……

我是一個五十年代生人,可對這一代,我仍然無法回避痛苦的追究。這是怎樣的一代,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仍然是書中的一個人物,他這樣談到自己這一代:

“……時過境遷,今天它已經沒有了,是的,顯而易見—我是指那種令人尊敬的瘋狂的情感。每到了這時候,我又不得不重撿一些讓人討厭的大詞了。因為離開它們我就無法表述,所以我請求朋友們能夠原諒……時代需要偉大的記憶!這裏我特別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瞧瞧他們是怎樣的一群、做過了什麼!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統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我們如今不需要美化他們一絲一毫,一點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已經走過來了,那些痕跡不可改變也不能消失……”

作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我更多的時候是將一切掩入內心。因為我知道: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

最後想說的是,我源自童年的一個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質工作者。究竟為什麼?我雖然沒有書中一個人物說得那麼豪邁—“占領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確有過無數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們,帳篷與其他地質行頭仍舊一應俱全。

我的少年時代,有許多時候是在地質隊員的帳篷中度過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場景,每次回憶起來,都會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時光中。

這十部書,嚴格來講,即是一位地質工作者的手記。

這是一個深入閱讀的時代嗎?當然不是。但我要終止這二十年的工作嗎?當然不能。

可是如此的心靈記錄,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興趣?連想一下都是褻瀆。

我耗去了二十年的時光,它當然自有緣故,也自有來處和去處。

(2009年12月16日,《你在高原》序)

岱下文化談

——答《齊魯晚報》

“勤勞勇敢樸實”不僅是這裏所獨有的優點,所以許多地方都用這六個字概括自己地區的特點,以至於成了共同的“特點”。這裏與其他地區稍有不同的,可能是更立足於土地,做事情更求規模,更紮實更用力。有些保守,也有些正統。

官本位

一個社會的價值標準應該是多元的,然而這裏有相當一部分人,除了官階不太知道別的。

管理和服務固然也是勞動,卻不是判斷人生價值的唯一和最高標準。人類曆史上,對價值的最高判斷標準仍然是勞動態度、勞動成果,尤其是有益於人類的創造性勞動,是思想的價值。在這兒“服務”是一定要加引號的,跟我們通常理解的“服務”不是一回事。

想當“公仆”的人太多。官本位思想由來已久,並非此地所獨有,而追溯其源頭,則是儒家傳統文化中的君君臣臣思想,是封建文化強調的秩序感發展到極致的產物。但其他地方遠沒有這麼嚴重。別的地方用水稍微泡一泡可能就化開了,而這裏的官本位思想放到高壓鍋裏燉都燉不開。

官本位作為一種殘缺和畸形的文化,很容易滋生精神侏儒,發展下去勢必會妨礙整個社會的進步,導致整個社會精神生態的野蠻化和荒漠化。

這裏的人聽話,凡事皆從眾,獨立思考力有時差一些。

不管是物質文明的發展,還是精神文明的進步,一切創造性的勞動均取決於個體的判斷力、個性的自由與解放,失去了獨立思考,社會將無從發展。從眾、價值單一、獨立意識殘缺,都是地方文化發展到今天,自我更新能力減弱後產生的不良後果。

齊魯互補

人的生活習慣、性格、品質、文化等等的確都與地域有關。被外界統稱為“齊魯文化”的,其實區別很大。

齊魯文化,聽起來像是一回事,實際上卻是兩種不同的文化。齊文化是海洋文化,重商業,更開放也更物質化;魯文化則更重視精神層麵,所謂的克己複禮。兩種文化在很多地方的差別都特別大。齊文化的影響較明顯,比如說比較浪漫;魯文化重精神而輕物質,很容易導致社會物質財富的匱乏,然而也可以預防許多精神危機,避免社會分裂。比較起來,齊文化更重商,比較開放,是靠近海洋的、放浪和自由的文化。比如說求仙、航海、開拓外疆等等。

魯文化比較正統和保守,它主導下延續數千年的中國封建社會,猶如一艘破船,雖然進水了,但因為還可以不斷地往外舀水,這艘破船才不至於那麼快就沉下去。

有人認為曆史上如果是齊文化而非魯文化占據主導地位,也許中國會更加了不起。他們忘記了齊國怎樣被秦國滅亡。齊文化更重物質和商業發展,在曆史上創造過不少輝煌的成就,但一個社會如果過分物質化就會沒有力量,片麵追求經濟發展,最後也難免會被物質所累。

魯文化其實就是中華文化的核心部分。魯文化與齊文化是不同的,它們雖然在長期的發展中有融合,有互補,但仍然是不同的。魯文化後來成為了中華文化的主流,而齊文化並沒有。

所以在今天,我們需要魯文化來規範行為,來平衡日益增長的物質主義傾向;同時又需要齊文化的想象力,它自由開放的品質。二者互補和相互製約是最好的。

讀書

管理社會,怎樣使人人知書達理,大概是最重要的治理目標之一。一個不讀書的民族是不可能強大的。現代人什麼都喜歡向國外、向西方學習,結果拿來了他們的拜金主義、物質主義,放大了快餐文化,卻沒有學到好的方麵。

從經濟發達的西方,到經濟並不發達的拉丁美洲,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當地濃鬱的讀書氛圍。

哪個民族讀書多哪個民族就強大,不讀書的民族,隻能蛻變為精神侏儒,一天到晚為幾個錢蠅營狗苟。人生活在毫無理想的環境裏會非常痛苦。物質主義讓人從書邊走開。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