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2 / 3)

2010年2月22日

事事簇新

我在“文聯”做專業創作員時,不到三十歲,算是十分幸運的人。

從那時到現在,二十多年一晃就過去了。老藝術家、文學藝術界的領導,無論逝去或健在的,都讓我思念:回想起來事事簇新,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在回憶中讓我每每驚訝的是,當時看似平常的一些事情,今天卻能引起心底的一陣慨歎。

我那會兒住在八一立交橋附近,那裏一天二十四小時車流湧動,噪音很大。主持文聯工作的是周堅夫和丁秀生,他們有一天一起來走訪。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因為休息不好,麵容疲憊頭發蓬亂。兩人端著我倒給他們的一杯白水,在屋裏走走看看,又到一旁商量了一會兒。坐下來時,他們更為詳細地詢問了我的一些創作情況,最後說:這樣的環境不利於工作,要為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嘴上感謝,心裏卻不敢奢望會成為事實。要知道那時候辦公經費並不寬裕,機關人員的開銷非常節省,比如他們兩人,對自己要求更是十分嚴格,是儉樸工作的榜樣。所以這事說過之後我也就忘了。

想不到一個星期剛過兩位又來到了寓所。令我吃驚的是他們真的那樣做了—親自找了幾個地方,現在選中了一個招待所,想和我一起去看看行不行。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後來我才知道:連日來他們在我住處不遠的幾處考查了一遍,最後覺得離這兒隻有二十分鍾路程的軍區第五招待所最合適—那是四裏山下安靜而簡樸的一個院子,其中有一座紅瓦頂的兩層樓房……

我在這裏住下來,開始了寫作,每天可以上下班一樣回家。

在軍區第五招待所工作了一年半,我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古船》。這部作品連同這個經曆,對我都是極為重要的。我知道,沒有二位領導雪中送炭般的關切和幫助,就沒有那部長篇的順利誕生。

今天細想起來,真有點不可思議。我問過自己:我如果當年在他們的位置上,會這樣對待一位頭發蓬亂的年輕寫作者嗎?我做得到嗎?

一時難以回答。

我把這件事情如實記錄,讓它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麵鏡子。

2010年10月27日

獅子山下鳴尺八

在香港,愛文學的人有一個好去處,就是浸會大學的文學院。這兒來來往往的盡是世界各地的文學人士,校牆上走廊上包括飯廳電梯處,都常見一些文學演講會研討會的海報,可見文事很盛。這裏的人如果逢會就赴,也會很累的。

我有一天見到了一張海報,上麵有“獅子山詩歌朗誦會2010”的字樣。我走開時還在琢磨“獅子山”,正想著它與詩摽在一起的氣勢,活動主辦者就送來了請柬。

原來浸會大學位於獅子山下,他們自2004年起,每年必要舉辦一次詩歌朗誦會,邀請的大都是海內外著名詩人。來這裏誦詩的人,自己有一份光榮,聽他們發聲的人也十分興奮。

這是一間基督教堂,通常在每個周日裏舉辦禮拜活動。誦詩這一天,能容納幾百人的大廳裏坐得滿滿的,來聽詩的人個個穿戴齊整,男士大都結了領帶,女子則穿了漂亮的裙子。

每次朗誦會都有一個從遠方請來的“焦點詩人”。詩人放大的名字印在海報上,這會兒又投射在朗誦會場寬大的銀幕上。除了這個主角而外,還有香港當地的許多詩人參與。誦詩會同時也是一場音樂會,因為每位詩人的朗誦都要協配一位演奏者,他們操持的樂器笛箏鋼琴黑管琵琶等等中西皆備,大多都是在各種音樂會上得獎的有成之人。

這一天,我除了聽到動人的詩句,還特別認識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樂器:尺八。記憶中,似乎從前人的詩句中讀過這兩個字,模模糊糊,未曾留意和追究。而這一次算是親眼看見並近距離領略它的發聲了。

它的麵貌有些土氣:不過是從竹子柢部斬下的一截,長約二尺,上邊有四個洞眼。靠近柢部稍粗一些,彎彎的形似一個小小的喇叭,並因為有許多根須削後留下的斑點,讓人想起這是一種“有根的樂器”。演奏者就像吹簫,將一端對準嘴巴。但它發出的聲音與簫卻大為不同,那麼悠遠那麼淒涼,幽深而曠渺。從近處聽,其音不覺大;從遠處聞,其聲又不覺小。它最上有一個半圓形的端口,這就讓演奏者可以將其緊緊按在下巴上,吹奏時頻頻顫動或擺動頭顱,從而發出特異的聲音效果。

它悲傷時,不是嗚咽勝似嗚咽;它歡樂時,似乎正掩飾著頑皮的竊笑。但無論怎麼,這聲音還是太蒼桑了。

這一天,由尺八伴奏的詩人坐了輪騎。詩人在輪騎上垂目低語或昂首詠歎時,尺八就在一旁聲聲陪伴。一種難言的意境籠罩了偌大的廳堂。

詩會結束時,詩人鍾玲教授為我在尺八演奏家之家做了介紹。原來尺八在中國古代常屬僧人:雨打芭蕉,頭戴鬥笠,悠悠吹奏。中年演奏家先是在日本、後來又去澳大利亞,前後跟從兩位不同的尺八大師學習,這才有了目前的身手和功底。我問他:“學習這種樂器很難嗎?”他點頭:“難。”

一節竹根出妙音,它源自中華,留在異國。這不禁讓我想起許多中國妙物,更包括思想和手藝,就這樣被我們自己遺忘和疏遠了,卻被懂得品味的異族人保存下來。而我們自己,則常常費盡辛苦從大洋那邊搜索,得了一些寶貝,也找來一些怪物,結果難免要誤了大事。

很機械的西洋樂器如今通行,它們能發出精確的器械之聲。而尺八這一類簡單樸拙的東西,似乎更要依賴血肉身軀,二者更要緊密依存才行,其韻致也更傳天籟。

詩歌當然如此。我們本是一個詩書之國,可是在實用主義物質主義盛行的當下,它在世俗之中突然變得有些陌生和費解了,就活像一節歸來的尺八。

2010年3月29日

寫作和行走的心情

——文學采訪輯錄

想象和描述/在同一個時代

無論是文學的實踐和吸納,我們這一茬寫作者都受惠良多。這之前及同期作家、國外作家,在文體上的開拓與實驗,都提供了綜合的營養。所有這些方法無非歸結為兩種:想象和描述,也就是詩與真。現代主義使其變得更為自由,卻沒有背離它們。這就是今天感受和實踐的現代主義。“三人行必有我師”,在學習中能夠有所進步,心裏就會常存感謝。更主要的是,在急遽變化的現實生活中,特別是極為複雜的精神環境中,總會看到一些榜樣,看到一些正直、清晰、堅忍和潔淨的人。他們與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城鄉穿梭/飛速流逝的時間感/野地

這些年讀老書多一些。外國譯著中傑出的當代文學同樣較少,市場上流動的一般都是千方百計想賣出去的東西,沒有什麼精神力道,難以卒讀。中國古代和外國十九世紀的名著,是最常看的。

寫作的動力就是酷愛寫作。年紀大了,就會有飛速流逝的時間感,名利就會漸漸退遠……重視身邊友人特別是行家裏手和好讀者的看法。寫得久了,譯出一些文字也是正常的。但這對作家來說並不重要。

《融入野地》是一篇散文,它不能囊括我的理想。我說的“融入野地”,不是指讓人到野地裏去生活,背離城市的家,那不可能。我的意思是在現代社會裏,在網絡聲像時代裏,人尤其不能陶醉其中,不能忘記我們生存的自然背景—不僅不要忘記,還要極其重視和依賴,與之相依相存。大自然是生命的母體,人在現代生活中卻時常會忽略這個。環境問題,精神問題,有許多現代病就出在這裏。文學寫作是人類精神狀況的重要指標,看看我們現在的作品,比起十九世紀,其中關於大自然的飽含情感的描述和記錄,簡直太少了。這是不祥的征兆。古人講的“天人合一”思想,其中就包含了對生命自然背景的深入思考。人僅僅依賴自身征服自然的所謂“科學力量”,隻會越來越自私,最後走向自絕的末路。

融入野地並不是讓人到野外生活,也不是簡單地讓人去外邊行走,是不要忘記、不要失去生命的自然背景。尊重自然,接受自然對我們的教化,跟大自然和諧相處,那樣人才能有智慧,才能有長遠的眼光,才能不自私、不得現代病、不被異化。所以,融入野地仍然是我個人所向往的一種境界。

建設書院/堅韌的獨立精神/一味解藥

書院是公家的一個單位,它的發展取決於公家。不過,文化人的一己之力無論多麼微小,都應該貢獻出來。書院精神應該是知識人的夢想。做事不能怕麻煩,需要一點耐心,還需要一些公益心。

萬鬆浦書院是與當地大學合作的一個文化事業單位,有一百五十畝左右的林地。研究齊文化,是書院的課題之一,我每年都在書院和大學講些課。古代書院倡導個性化教育,今天我們嚐試的,也是對現代大學批量教育模式的一種彌補。

建設書院,這等於是在實用主義的荒漠上植樹種草。對這個民族、社會和文化有意義的事情,就不能放棄。今天特別需要從傳統書院那裏繼承堅韌的獨立精神。

獨立思考,積累文化。這個積累當然不僅僅是傳統文化。獨立思考是需要勇氣的。我們的生活還處在一個初期的物質積累階段,沒有進入更現代的思維與追求。但人類不能滿足於這種初級的要求,不能僅止於此。我們既要理解現實,還應有更高的、更現代的理想訴求。

書院有“萬鬆浦網站”,還在建詩歌博物館。詩歌,也許是施向實用主義的一味解藥。實用主義貽害了這個世界,它和虛假的理想主義一樣可怕。建詩歌博物館,等於是在黃沙上植樹種草。這樣的博物館,英國有一座。它應該包括古今中外詩歌創作成果的收集、保管、研究,還要促進和推動當代詩歌運動。詩歌在今天是最不實用、最少商業價值的。這個館目前正在建設中。要慢慢做。做事情雖然不是越慢越好,但慢慢作出來的事情更讓人信任一點。

內外法度/時間的智慧/超拔的心氣

屈原的全部詩章,還有魯迅的全部雜文,看來就像一部浩浩長卷。學習他們的精神,做小說則要恪守現代長篇小說的內外法度。新時期以來諸多的辛苦勞作、求索,都會給人許多營養和啟示。

長篇寫作主要是個時間的智慧—等待時間送來思想,這需要有足夠的耐性。一個人的體力和思維力無論怎樣強大,都不能代替時間的作用。當人的身體弱下來時,更能感受時間這個神秘的存在了。長篇寫作的諸多問題,很大程度上也是時間的問題:看舍不舍得給它相應的時間……

作者對誰來閱讀、怎樣閱讀,總是想得不多。不過現實一點講,我們的閱讀史上曆來都是如此:隻有不陷入時尚物欲,不受時下擺布,使“人”的本質特征強大者,才有可能進入真正的文學和思想。有誌氣的作家顯然是為這樣的閱讀留下文字。有些書看起來也算通俗,但要真正進入它的內質並有所領會,還要有點超拔的心氣。

文學寫作是各種各樣的,隻有如此才能交織成複雜的聲音。但這不是說如此一來就沒有了標準。作家隻有頑強地追求自己的標準這一條路,而不必掛記閱讀大眾是否認可。談到文學寫作、作品的價值,那還得等待時間的檢驗,文學從來不是個銷售的問題,而是時間的問題。大概至少要有一百年才能檢驗出藝術的好壞和真偽吧。有人可能嫌時間太長了,我們等不到了,這也是實情;可是沒有辦法,藝術檢驗就是這麼漫長的事情。

精神小康/夢幻一樣的文學目標

職業寫作的日子長了會有一種“職業病”。一個人安穩地過起室內案頭生活很好,但是“精神小康”的平庸性也會出現。而創作是需要隨時準備迎接陡立和峻峭的情感衝擊的,是不能自抑的,所以不得不時時告別一些職業習氣。通常是換一種勞動方式,比如常常深入山地平原去遊走……

平時是安靜的,但一旦寫起來還是會很激越……不是那種安於職業寫作的人,而是感動了才能伏案……不斷讀到好的作品,這是一種鼓勵。一直寫下去對作家很重要,不停地工作就會保持持久性。但是數量並不是很重要,作家精準地擊中了夢幻一樣的藝術目標才有意義。

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微不足道的,也難以影響到大的文學格局。但隻要堅持個人的追求就有意義,大家都這樣堅持,水就漲起來了,泡沫就少了。

尖叫的寫作/不因閱讀而改變品質

從翻譯過來的許多外國作品看,真實感受是,總體水準比中國當代文學或許還要差。不過更有可能是最好的我們還沒有翻譯過來—一般來說尖叫的寫作會首先被注意,而真正深沉的傑作留在那兒自己生長,這方麵國內國外到處都一樣。

好的會留下來,差的會淘汰掉。最後積累起來的就是未來的那部文學史。不過真正的傑作從來不是為文學史而寫的,隻不過它在未來肯定是燦爛的,在眼前卻不一定。

其實書籍是不會因為閱讀而改變品質的,這個道理雖然簡單,但許多人就是不願直接說出來。事實上所有的好作品,都是建立在這樣的認識之上才能寫出來。書出版之後,可以與美好的閱讀溝通交流,這當然也是人生的愉快。但是這種快樂的預設最好不要出現在寫作當中,那時更需要的是單純和專注。書出版之後,作者直接或間接獲得了許多交流,這讓人感動。有人讀得十分細致,甚至已經在讀第二遍,作者一方麵欣慰,另一方麵又覺得太耽誤他們寶貴的時間了,多少有些不安。如果作品是有價值的,那麼真正的“回饋”一定會放在漫長的時間中的。

史詩模式/衝動和新鮮感/樸素心情

作家追求真理的恒念應當是工作的前提。但是他還應該有更豐富的趣味,比如對複雜人性的強烈好奇心、對於詩境的癡迷和沉浸……不然一切都會是空洞和大而無當的。文學這種記錄方式不同於一般的史書,它也許更複雜一些。它的主要功用大概也不是記錄。一般來說我是回避“史詩性”的,因為我內心裏是同意海明威的嘲諷的:所有二三流的作家都喜歡史詩式的寫法。他起碼在說傳統的“史詩”模式。

瞄著“史詩”而去,這一般都是蹩腳的寫作。這根本奔不到那個地方去。作家也許最該樸樸實實,從實在的情感、實在的故事、實際的生活出發,這是最好的工作狀態。瞄著“史詩”這個高峰爬去,一定累倒在半路。一些人很願意采用史詩式的寫法,動不動就是時間跨度一百年、二百年,最後什麼也不是。

即便是一個短篇的寫作也會有許多困難要克服,那麼更長的書自然要處理更多的問題。放棄的想法不要有,因為這隻是一種日常勞作。勞動的快樂必然包含了克服困難和解決問題,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長期的文學工作一旦有了過於功利性的目標,出現階段性的沮喪倒在其次,嚴重的後果一定是—最終的失敗。

創造性的勞動是愉快的,它通常有足夠的魅力讓寫作堅持下去。寫作者關鍵是既要保持每次創作的衝動和新鮮感,又要有日常勞動的樸素心情。這二者是需要結合起來的。一旦缺了前者,作品會“粘疲”;如果沒了後者,漫長的寫作生涯就不會很好地持續下來。

巨大的顛簸/憤怒的葡萄/化學變化

日常雜務對寫作會有負麵影響—但事物都是正反兩方麵的。總之,既然要做,就要盡力,還要力所能及。這和寫作的意義是一樣的。任何事情都有難度,也都有積極的意義。作家的主要工作還是寫作,這不應該有什麼變化。說到“社會轉型”,我們會覺得中國上百年來一直在轉型,從來沒有停止過,人民怎樣安居樂業?致富和社會變革不能過於峻急,如果一代代人都在巨大的顛簸中度過,哪裏還有幸福?

半島地區是國際葡萄酒城的主要葡萄種植基地,我長期以來寫的“葡萄園”是實在的,而不是什麼比喻。因為我對這樣的環境從小就熟悉,對葡萄園的辛苦勞動也習慣了,開手就會寫到它。我經曆的一些地方,常常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葡萄園,園子裏是被生計累得要死要活的民眾。這個環境在我看來沒有多少浪漫,倒是經常想起斯坦培克一本書的名字:“憤怒的葡萄。”

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這裏生活的,平常所說的“大地母親”,對我而言具體就是指這裏。

虛構需要依賴現實,這就像糧食和酒的關係一樣:造大量的酒就需要大量的糧食,但糧食不等於酒。作者在找大量的糧食,因為他想造出更多的酒。這個過程接下去是發生一係列“化學變化”,而不是“物理變化”。

表達的困境/生命秘境的透徹把握

我一直在寫詩,可是苦惱於表達的困境。現在我正在克服,這也帶來了喜悅。同時,我認為小說與詩內在的核心部分是一樣的,我好像一直在寫各種詩。

詩的地位還是最高的。當然如果小說的文學純度如詩,小說也會很高。但詩不是一般人認為的花花草草、不是所謂的“空靈”之類,而是人生最敏感的一次次麵對—對全部生命秘境的透徹把握,當然包含了生死幽深以及銳利、黑暗和痛苦,許多許多……有人通常理解的“詩”過於簡單了,他們不曾曉悟荷爾德林“黑夜裏我走遍大地”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