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三)(3 / 3)

校外的“批鬥大會”常常要到我們學校來舉行,這既是為了讓我們接受難得的教育機會,同時也因為這裏有個大操場,地方寬敞。在最緊張的日子裏,我們根本不能上課,因為除了“批鬥會”,還有老貧農的“憶苦會”、老紅軍的“報告會”,以及“活學活用”積極分子的“講用會”等等。剩下的一點時間就是自己折騰:寫大字報、相互揭發。那是一個熱火朝天意氣風發的時代,一個少數人特別痛苦、大多數人十分興奮的時代。可惜我就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員,這是我最大的不幸與哀傷。

父親當年正蒙受冤案,所以我似乎從一開始就成為難得的另類角色。校園內一度貼滿了關於我、我們一家的大字報。我不敢迎視老師和同學的目光,因為這些目光裏有說不盡的內容。校長是一個熱愛文學的人,他對詞彙特別敏感,即便是從一張張嚴厲的大字報中,也仍然能尋到一些好句子。我至今記得他盯著牆壁的模樣:一手端著一個紅色墨水瓶,一手捏著一支毛筆,頭顱前傾,不停地戳戳眼鏡,然後往牆上那些大字報上畫一道道紅線……同學們聚在一處欣賞美妙句子的時候,也正是我心碎的一刻。

學校師生已經不止一次參加過我父親的批鬥會。當時我要和大家一起排著隊伍,在紅旗的指引下趕往會場,一起呼著口號。如林的手臂令人心顫。但最可怕的還不是會場上的情形,而是這之後大家的談論,是漫長的會後效應:各種目光各種議論、突如其來的侮辱。我記得那時常常獨自走開,呆在樹下,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怎樣快些死去,不那麼痛苦地離開這個人世?

我恨校長也愛校長—最後竟長久地感激起這個人。他酷愛文學,最終在校內辦起了一份油印文學刊物,取名《山花》。它裝訂得極為齊整考究。全校隻有校長的蠟板字最好,所以每個字都要由他親手刻下,它們工整得簡直就像鉛字一樣。校長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絕不容許自己的製作有一絲瑕疵,以至於題圖插圖全要自己動手,直弄得無一不精,整本刊物美侖美奐。校長號召全體師生都為刊物寫稿,並且沒有忘記鼓勵我。這使我受寵若驚。

我寫下的東西刊在了顯要的位置上,校長當眾讚揚了我。

這在我來說可是了不起的經曆。許久許久以後,它又將和那些可怕的屈辱摻在一起,讓我既難以掰開又難以忘懷。

我們家孤單單地住在一片林子中,隻要沒有外人打擾,就會有自己稍稍不同的生活:每日忙過一天,夜晚享受安謐。如果是漫長的冬夜,家裏人就會找出一本書來讀。聽書,成為我當時最大的樂趣。所以很長時間以來,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夜晚快快降臨。如果是大雪封地不能出門時,外祖母就點起火盆,再把一張小桌搬到炕上,和母親一起描花,畫些什麼。她們做得最好看的就是一種梅花,那是用高粱秸稈的內瓤做成的一朵朵梅花,插滿了一株酸棗棵或荊棘—這就成了一樹剛剛綻開的臘梅。

除了在家聽書,就是想方設法從一切地方找書來看。那時有些書是藏起來的,很不容易找到;有些書是豎排繁體字,拿到手裏也讀不懂。但強烈的好奇心還是吸引著我,讓我磕磕絆絆地一路讀下去。記得那些翻譯作品和古典文學,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吞食的。這也是我能出人意料地寫出一些與大多數同學不同的句子、博得校長讚譽的重要原因。

我們的油印刊物出了好幾期。這個事情極大地吸引了校長和部分同學老師,讓他們欲罷不能。而在我看來,她就像空氣和水一樣不可或缺。我會在一個沒人的地方長時間與這本油印刊物呆在一起,嗅著她的香氣,不止一次把她貼到了臉上。

校長熱愛他的刊物,於是就一塊兒喜歡起那些能夠襄助這個事業的人。我開始受到他的袒護和幫助。文學可以讓人在一定程度上免遭苦難,這是我在那個年代裏稍稍驚訝的一個發現。

殺狗

由於我們一家獨居叢林的緣故,我的童年比較起來是極其孤單的—或者也可以說是最不寂寞的。因為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接觸一些動物,在無邊的林子裏玩耍。而那時的人群在我眼裏常常是可怕的,他們當中的一部分有多麼不善甚至惡毒,我是充分領教過的。

除了在野外看到一些動物,比如各種鳥雀和四蹄小獸之類,再就是養一隻狗和貓了。林野中的動物雖然種類繁多,卻不能夠隨意親近。它們無論如何還是不能相信有人會對其友善,總是充滿了警醒和提防。這在動物來說當然是完全沒有錯的,隻是讓我感受了極大的委屈。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多麼需要它們的友誼,並且永遠不會背棄和傷害它們。可惜這種想法無法表達,我們之間沒有通用的語言。但好在我的這種遺憾在很大程度上由貓和狗給彌補了。它們可以與我依偎,相互之間久久注視。它們甚至能夠確鑿無疑地聽懂我的一些話。

我們那時對於貓和狗是家庭成員這種認識,絕沒有一點點懷疑和難為情。因為我們一家人與之朝夕相處,我們從它們身上感受到的忠誠和熱情、那種難以言喻的熱烈而純潔的情感,是從人群當中很少獲得的。就我自己來說,當我從學校的批鬥會上無聲地溜回林子裏時,當我除了想到死亡不再去想其他的時候,給我安慰最大的就是貓和狗了。它們看著我,會一動不動地怔上一會兒,然後緊緊地挨住我的身體。

貓和狗的眼睛在我看來有無盡的內容。這是神靈從陌生的世界裏開向我的兩扇窗子。它們沒有對我發聲,可是我真的聽到了也看到了。於是我常常就對它們訴說起來,說個不停。它們傾聽的樣子是我一生都不能忘記的。我認定了它們的純良,世上的任何人傷害它們,在我看來都是最為殘忍的行為。

也就是在那樣的時期,巨大的災難突然降臨了:上邊傳來了打狗令。一開始是附近村子裏的孩子在說,幾天後竟然得到了證實。母親和外祖母的臉色變了。她們都不敢看我,就像我不敢看她們一樣。

顯然,這是我和我們全家無論如何都過不去的一道坎。以這樣的方式失去一位情同手足的夥伴,對我來說等於臨近了世界末日。它看著我,又看看全家人,淚水盈眶。它的聰慧使其預先感知了一個殘酷的結局。

“打狗令”規定:養狗的人家必須在接到命令的第二天自行解決,如果超過期限,就由民兵來辦這件事。

母親和外祖母躲到一邊去商量什麼。我知道她們什麼辦法也不會有。我在她們走開的一會兒卻打定了一個主意:領上我們的狗遠遠離去。去哪裏?不知道。去一個能夠讓狗活下去的世界。天底下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吧,那兒不論多麼遙遠,我都要找到它。這個決心比鐵還硬,竟使我一時忘了其他,絲毫也不去想家裏人會怎樣發瘋地找我。我隻想和我的狗在一起,隻想讓它活下來。

我領上狗走開,進了林子。似乎隻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就溜開了。我在前邊跑,它就緊緊相跟。這是一條逃命之路,它當然完全知道。我跑得很快,隻偶爾回頭看它一眼。它不像往常那樣時不時地跑到前頭,而是一直跟在後邊。它越來越不願跟上來,這種情況以前是從未有過的。我發現已經接近了一條河流,這條河離我們的住處僅有三公裏,可感覺上河的對岸就是外鄉了。

一叢叢綠色掩著它的身影。我再次回頭時竟沒有找到它。我呼喚了一聲,沒有回應。我慌了。它會迷路嗎?它又為什麼不再跟從?答案隻有一個,即它留戀著叢林中的茅屋,認定那兒才是它的家。它終於察覺了我們這次走得太遠了,盡管這是一次逃命之旅。

我緊咬嘴唇。回返的路上,我在心裏一直呼喚著它。可我並沒有喊出聲音來。因為我明白,它從很遠的地方聽到我的腳步聲,就足可以辨別了。它不願轉來,那是因為它已經打定了回到茅屋的主意。

可是家裏仍然沒有它的身影。母親和外祖母定定地望向我。後來是外祖母先開了口,問我們剛才去了哪裏?我沒有回答,隻在屋裏屋外大聲呼喊起來。沒有任何回應。

天黑下來,離我們茅屋不太遠的那個小村裏傳來了一陣陣狗叫聲。那是讓我心驚膽戰的聲音。

母親說:民兵等不及了,他們提前去了那個村子。

果然,從天黑到黎明,林子外麵的狗吠聲再也沒有停止。一夜之間,不知有幾撥民兵擁到林子裏來,他們背著槍,厲聲追問我們的狗哪裏去了?當然不知道。我隻希望它長上了翅膀。

一連多少天,我都能聞到空氣中的血腥氣。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他們不論是到林子裏幹什麼的,臉上都有一股殺氣。他們不問自答地敘說著耳聞目睹:不遠的那個小村裏,不知誰家動手殺死了自家的一條狗,接著全村的狗就亂起來。它們隻要是沒有拴起的,就竄到了村頭,然後彙合一起向林子深處跑去。也就在這時候,得到消息的民兵就扛著槍棍包抄過去,最後將一群狗圍在了林子邊上的一個小沙崗上……

我突然想到它就在它們之間。

事實果真如此。不久小村裏的人證實:當各家去尋領自己被打死的狗時,唯有一條狗是沒有主人的。民兵收走了它。他們描述了它的皮毛花紋。是的,確鑿無疑。

它在逃離中彙入了同類。它在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了,是出於一種毅然自決的勇氣,還是對我們全家的憐憫?這個問題讓我一直費解。

記憶中,每隔三兩年就要傳下一次打狗令。它總是讓人毫無準備,突然而至。每一次駭人的消息都不必懷疑,因為誰都能嗅到空氣中的血腥味,同時感到空氣在打顫。

民兵

當年有一個最嚇人的字眼,就是“民兵”。這兩個字意味著顫抖和眼淚、大氣不出的死寂。與它連在一起的,還有這樣的意象:嗬氣成冰的嚴冬,繩子和槍,生鏽的刀。一些掮槍扛棍的人在村頭巷尾、在村路上走動,個別人還穿了一件黃色上衣。這就是民兵。誰家孩子哭了,家裏大人會嚇唬他說:民兵來了!

其實不僅是孩子,大多數村民也害怕民兵。這些人被賦予了特別的權力,是當地管理者的武裝。他們分為一般的民兵和常駐民兵,所謂“常駐”就是一天到晚宿在民兵連部的一夥,輪流值夜,每人都有武器。能擔當這樣角色的,都是村裏最野蠻最悍勇的青年男女,也是村子中的特殊階層。他們雖然是農家子弟,但地位較高,令一般農村青年羨慕不已。他們不僅可以脫離田間勞動,而且可以有較好的食物:夜間巡邏時總會弄來各種吃物,一隻雞或一條魚,再不就是一頭小豬或一條狗。民兵連部裏總是飄出一陣陣酒肉香味。最讓人畏懼的還是他們的聲勢:大聲嗬斥村裏人;見了“地富反壞右”及其他,可以隨意踢打辱罵。

民兵喜歡穿白球鞋,舊軍衣,背一杆刺刀生鏽的三八大蓋。

憑這三件,就是橫行鄉間的不敗法寶。他們走路趾高氣揚,說話粗聲辣氣,不帶髒字不說話。村裏的頭兒走到哪裏,身後常常就跟了一群民兵。夜間村頭最愛去的地方就是民兵連部,最喜歡的就是這裏的一溜地鋪,鋪上有一排疊得有角有棱的被子。牆上則掛了一支支早就退役的老式步槍。偶爾會有一挺轉盤機關槍,當然也是退役的廢品,要在幾個村子裏輪換使用。這種槍在村裏人看來簡直就是神秘的物件,威力無限,其震懾力完全比得上一艘航空母艦。它有兩隻腿、一個圓圓的鍋餅似的轉盤,長相怪異。在巡邏時,民兵一定要把這挺機關槍帶出來。它的出現,即代表了無可比擬的權威和力量。

那個年代裏沒有任何人奢望過違犯和抵抗。

“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道理婦孺皆知。雖然從來沒有見過轉盤機槍打響過,但都能想象出它憤怒的模樣:子彈橫掃密集如雨,人群像秋風下的落葉一樣刷刷撲地。如果誰還想好好活著,那就得老老實實低頭幹活。

最為膽戰心驚的當然就是“地富反壞右”一夥了。這些人心裏總有一個大懼,就是說不定哪一天會把他們連根除了。因為這有真實的例子,遠一點的是四十年代末,近一點的就在幾年前,有的地方做得非常徹底:把他們從老到少一並除掉。他們明白,上邊的人之所以到現在還在猶豫,那不過是在考慮這部分人的特別用途—如果他們不在了,那麼村子裏就沒法進行一些大事,要開鬥爭大會連個捆綁的壞人都找不到。所以他們知道自己還會留下來,至於留多久,那就說不準了。

常駐民兵的待遇優厚,是大有原因的。這些人除了根紅苗正,最要緊的還要格外忠誠,忠誠於村頭。更要勇敢,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執行打狗令的時候,他們為了逮住一條逃逸的狗,能夠在一條又濕又髒的泥溝裏潛伏通宵,隻緊緊摟住一杆步槍,一動不動直到天亮。有的民兵為了表示大義滅親的勇氣,在自己父親與村頭發生哪怕最輕微的衝突時,也要衝上前去打老人的耳光。還有一個小夥子與鄰村鬥毆,為了鎮住對方,竟然操起刀子砍去了自己的小拇指,而且麵不改色。

我真的看到有一個缺少半截小拇指的民兵,所以我從來不曾懷疑這批人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他們有一段時間對我們的小茅屋特別留意,時常背槍光顧。深夜時分,我仍然可以聽到他們在屋後溜達的腳步聲。他們咳嗽,抽煙,壓低嗓門說話。外祖母和我睡在一起,她要時不時地把坐起來傾聽的我按回被窩裏。

當時父親正從南山的苦役地回來,這使民兵們格外忙碌起來。他們除了要沒白沒黑地監視他之外,還要隔三岔五地進門審訊一番,展示一下自己的口才。他們進門後就讓父親立正站好,然後開始高一聲低一聲地審問。他們問的所有問題都沒有什麼實際內容,因為問來問去就是那麼幾句:是否有生人來過、近來有什麼不法行為,等等。這些問題其實由他們自己回答更為合適,因為再也沒有比他們更熟悉茅屋裏一舉一動的人了。這樣問了一會兒,連他們自己也覺得無聊,於是就放鬆下來,說一些俏皮話,相互編出一些古怪的謎語讓對方猜。有一次其中的一個說:“‘八條腿,兩個頭……’什麼動物?”對方大為迷惘,那人就哈哈大笑:“連這個都不懂!配豬呢!”

這些民兵更多的時候不是幽默,而是凶相畢露。他們喜怒無常,有時不知為什麼就滿臉緊張地從外麵跑過來,大呼小叫。媽媽和外祖母說:又要開“批鬥會”了。

遠遠近近的村子,隻要開稍大一些的“批鬥會”,就要來押上父親參加。所不同的是:有時要捆上父親,有時則不需要。

民兵捆人很在行,他們會想出許多花樣。有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民兵把父親捆上了,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民兵看了看,搖搖頭說:“不行。”他叼著煙,一邊解著父親身上的繩索一邊咕噥,向旁邊的人示範。他用膝蓋抵住父親的腿彎,然後將手裏的繩子做成一個活扣,隻用三根手指輕輕一抽,繩子就給拉得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