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情也與文學一同前行,像兩條並行在原始森林裏的河流,明明暗暗,纏纏綿綿,時隱時現,時分時合。我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到底是我的文字征服了愛情,還是愛情成就了我的文學。我不知疲倦地寫著長長短短的句子,奉獻給我心儀的女孩,女孩的似水柔情,又讓我激情萬丈地創作出更多的篇章。那些年,我真的單純得隻剩下愛情與文學。但方塊文字的營養不良,終究滋潤不了愛情的健康成長,在迷離的幻影一個個被現實擊成碎片後,幾分幾合的愛情,終於順江而下,漂流到了千裏之外的上海。我大病一場,在文友的攙扶下,一次次到公用電話亭打女孩的傳呼,一次次與她滬上的有錢舅舅套近乎,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遠去的航船,總是不見回歸最初的渡口。我死心了,我單純的生活,如今就隻剩下唯一的文字了。我想我隻有寫出更多的文字,才能填滿虛空的日子和坍塌的感情,可提起筆來,女孩的身影又讓我一次次追逐,藍墨水裏流出的思想,最終化作了一行行哀豔的詩句。我一首一首地寫,一首一首地發,甚至還在女孩站在南湖雕像邊的照片後,寫下了如今讀來讓我肉麻不已的文字:“你匆匆地遠去/連我的祝福都忘了捎帶/隻把一雙憂鬱的眸子/寫在南湖/讓我負疚的心靈/不思卒讀/也不知/今夜的黃浦江邊/你站成了一個怎樣的姿勢/我隻是想/此後的千年/你將一如你身後的石雕/在我的心間永遠堅固/而我淒清的淚水/更是夜夜把你打濕/漉漉的思念/萬年不幹”,然後把這些印成鉛字的詩句,要她的妹妹帶往上海。一周之後,女孩便帶著她的淚水和我的詩歌,回到了嶽陽。如今,女孩已成了我的女人,成了我兒子的媽媽。我想,我比小瑰要幸運,文學,拯救了我的愛情;而我的女人,卻沒有小瑰幸運,文學,斷送了她一生的富貴。
文學和愛情,就像兩朵搖曳在山穀中的花蕾,充滿了神秘和吸引,她們都需要溫度和激情的持久嗬護,才能燦放出絢麗的風景。而那些:年,我們雖然生活得很窮,但我們不乏火熱的溫度和滿腔的激情。尤其是對於文學。當年的好些句子,我至今仍能觸摸到它的體溫。
我租住的房子在一座小山的半腰,兩層,八間,房東住兩間,餘下的全出租給一群來曆不明的家夥。我住一樓最東邊那間,窗外是一株枝葉繁茂的香樟,豪強地霸占了一方雲天,陽光費盡了周折,直到中午才畏畏縮縮地漏下幾片斑斑駁駁的光影。就是在這間大晴天也須開燈的房間裏,我不知疲倦地把一個個方塊文字,從我的心靈深處,追趕到稿紙的方格裏列隊集結。我曾一天時間寫過四篇散文,晚上興趣不減,又連寫了三個小小說,第二天上午居然還一邊打吊針,一邊修改稿子。我這樣玩命地寫作,根本沒有誰拿鞭子在背後抽我,一切都是我自願。我感到自己有說話的衝動,我感到寫完後渾身愉悅。如果不把這些魔鬼一樣的文字排泄出來,我的體內便燥熱難耐。在一個也很燥熱的夏夜,我,當榮,忠應,還有宗福,四人坐在金鶚山頂,聽當榮講他苦難的經曆。黑暗把我們緊緊壓縮,除了當榮低沉而感傷的聲音,四周一片死寂;山風像一把錐子,艱難地撬開令人窒息的沉悶,剛讓人呼出一脈感歎,又瞬間抽走;幾隻螢火蟲,圍著我們在高高低低地飛,像野鬼們一雙雙詭秘的目光,在窺視我們的人生。我們差點把夜都要坐穿才回去。回去之後,我感到周身發熱,毫無睡意,文字像雨點一般,打落在昏黃的台燈下。第二天上午,一個關於當榮的八幹多字的故事,便敲開了龍柱子隨近的木門。當榮看後也熱血沸騰,當即一起跑到打字店打印,校讀,然後以特快專遞的形式寄出。小瑰一次次打傳呼,要我們回去吃飯,我們無動於衷。我們覺得不趕快把這樣的“絕妙佳作”送走,既對不起全國人民,更對不起我們神聖的追求。這篇後來發表在《短篇小說》的稿子,除了當時給我帶來260元的稿酬外,也許沒有其他的任何價值,而那些至今仍讓我感到滾燙的文字和生活,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生活有時很真實,有時又很虛幻,文學似乎也有這樣的特征。那些年,我們就是沉浮在這樣的真實與虛幻中。我們真實地混在一起,寫作,扯談,消夜,喝啤酒。我們虛幻地感受著文學所帶來的精神慰藉,同好的互誇,前輩的鼓勵,編輯的來信,這些原本平常的禮節性的客套與尊重,常讓我們有一種飄的感覺,感到生活無限美好,心裏無比滿足。我們帶著宗教般的感情給全國各地的大作家寫信,賈平凹,陳忠實,王蒙,餘秋雨,一封又一封。我們並不指望也不需要他們給我們回信,我們隻是覺得他們代表著中國文學,我們的名字和文字能抵達他們的案頭,接受聖光的輻射,也就是一種幸福。他們是我們的上帝,我們隻想向上帝傾訴與禮拜。可偶爾的,“上帝”也給他虔誠的孩子以鼓舞,薄薄的一頁紙,簡單的幾行字,竟然差不多就成了我們那些年的聖經。我把它與自己的作品一起貼到剪輯本上,看到它就像觸摸到了文學的殿堂。我甚至還把同城一本文學雜誌編輯的熱情洋溢的手寫退稿信,也端端正正地貼到剪輯本上,若幹年後,我居然看到他在一個市場裏擺攤,我禮貌但不虔誠地叫他老師,他哦了半天,迷迷糊糊的樣子。而當初,他的那封信,也同樣讓我迷糊了好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