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例如,作為一個中國人,經書不可不讀。我年過三十才知道讀書自修的重要。我披閱,我圈點,但是恒心不足,時作時輟。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我如今年過八十,還沒有接觸過易經,說來慚愧。史書也很重要。我出國留學的時候,我父親買了一套同文石印的前四史,塞滿了我的行篋的一半空間,我在外國混了幾年之後又把前四史原封帶回來了。直到四十年後才鼓起勇氣讀了“通鑒”一遍。現在我要讀的書太多,深感時間有限。
無論做什麼事,健康的身體是基本條件。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有所謂“強迫運動”,我踢破過幾雙球鞋,打斷過幾隻球拍。因此僥幸維持下來最低限度的體力。老來打過幾年太極拳,目前則以散步活動筋骨而已。寄語年輕朋友,千萬要持之以恒地從事運動,這不是嬉戲,不是浪費時間。健康的身體是做人做事的真正的本錢。
我現在已經活到了人生的中途,拿一日來比喻人的一生,現在正是中午。人在童年時從蒙朧中醒來,需要一些時間來克服清晨的軟弱,然後就要投入工作;在正午時分,他的精力最為充沛,但已隱隱感到疲憊;到了黃昏時節,就要總結一日的工作,準備沉入永恒的休息。按我這種說法,工作是人一生的主題。這個想法不是人人都能同意的。
我知道在中國,農村的人把生兒育女看做是一生的主題。把兒女養大,自己就死掉,給他們空出地方來——這是很流行的想法。在城市裏則另有一種想法,但不知是不是很流行:把取得社會地位看做一生的主題。站在北京八寶山的骨灰牆前,可以體會到這種想法。我在那裏看到一位已故的大叔墓上寫著:副係主任、支部副書記、副教授、某某教研室副主任等等。假如能把這些“副”字去掉個把,對這位大叔當然更好一些,但這些“副”字最能證明有這樣一種想法。順便說一句,我到美國的公墓裏看過,發現他們的墓碑上隻寫兩件事:一是生卒年月,二是某年至某年服兵役。這就是說,他們以為人的一生隻有這兩件事值得記述:這位上帝的子民曾經來到塵世,以及這位公民曾去為國盡忠。寫別的都是多餘的,我覺得這種想法比較質樸。恐怕在一份青年刊物上寫這些墓前的景物是太過傷感,還是及早回到正題上來罷。
我想要把自己對人生的看法推薦給青年朋友們:人從工作中可以得到樂趣,這是一種巨大的好處。相比之下,從金錢、權力、生育子女方麵可以得到的快樂,總要受到製約。舉例來說,現在把生育作為生活的主題,首先是不合時宜;其次,人在生育力方麵比兔子大為不如,更不要說和黃花魚相比較;在這方麵很難取得無窮無盡的成就。我對權力沒有興趣,對錢有一些興趣,但也不願為它去受罪——做我想做的事(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寫小說),並且把它做好,這就是我的目標。我想,和我誌趣相投的人總不會是一個都沒有。
根據我的經驗,人在年輕時,最頭疼的一件事就是決定自己這一生要做什麼。在這方麵,我倒沒有什麼具體的建議:幹什麼都可以,但最好不要寫小說,這是和我搶飯碗。當然,假如你執意要寫,我也沒理由反對。總而言之,幹什麼都是好的;但要幹出個樣子來,這才是人的價值和尊嚴所在。人在工作時,不單要用到手、腿和腰,還要用腦子和自己的心胸。我總覺得國人對這後一方麵不夠重視,這樣就會把工作看成是受罪。失掉了快樂最主要的源泉,對生活的態度也會因之變得灰暗。
人活在世上,不但有身體,還有頭腦和心胸——對此請勿從解剖學上理解。人腦是怎樣的一種東西,科學還不能說清楚。心胸是怎麼回事,就更難說清。對我自己來說,心胸是我在生活中想要達到的最低目標。某件事有悖於我的心胸,我就認為它不值得一做;某個人有悖於我的心胸,我就覺得他不值得一交;某種生活有悖於我的心胸,我就會以為它不值得一過。羅素先生曾言,對人來說,不加檢點的生活,確實不值得一過。我同意他的意見:不加檢點的生活,屬於不能接受的生活之一種。人必須過他可以接受的生活,這恰恰是他改變一切的動力。人有了心胸,就可以用它來改變自己的生活。
中國人喜歡接受這樣的想法:隻要能活著就是好的,活成什麼樣子無所謂。我對這種想法是斷然地不讚成,因為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就可能活成任何一種糟糕的樣子,從而使生活本身失去意義。高尚、清潔、充滿樂趣的生活是好的,人們很容易得到共識。卑下、肮髒、貧乏的生活是不好的,這也能得到共識。但隻有這兩條遠遠不夠。我以寫作為生,我知道某種文章好,也知道某種文章壞。僅知道這兩條尚不足以開始寫作。還有更加重要的一條,那就是:某種樣子的文章對我來說不可取,絕不能讓它從我筆下寫出來,冠以我的名字登在報刊上。以小喻大,這也是我對生活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