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一個好借口可以讓我和我的同事們親密無間地處天同一的炎熱和聒噪中。窗外的樹葉掉了,湯樹的聒噪令人以為天氣還炎熱。自從上次開始咆哮以來,湯樹一直是那樣的精力充沛,他的背似乎一下挺直了,我們一直以為它天生是佝僂著的。有點雄姿英發,是這樣。而疲倦折磨著我的神經,所有的精力都已被剛逝去的十六個小時耗盡一空。我多想立刻撲到那張溫床的懷抱。
去車間退勤時還不到六點,女主人還迷糊在男主人幽靈一樣閃回又消失的雙人床。我在那條開始掉落梧桐樹葉的水泥路上往返了四趟,探試那晨衣拂過臉頰時的溫度——這種探試令我懼怕,那簡直是一種毀滅,你怎麼能理解,我的心再也經受不住哪怕一件晨衣的冷漠和嘲諷。我不知我懼怕什麼,顯然這很可笑,但我的躲避的確的我的理由。
我像一隻戰戰兢兢的老鼠用了一個鍾頭才回到家中。
“我回來了。”這話可真夠乏味。屋裏靜悄悄的發出一股拙笨的呆氣,沒有花香也沒有來自天堂的音樂。
“嗯。”“你不上班啊?”“才七點!”
“哦。就是。”
梓蓮在拖地,我走到哪都感覺到自己礙手礙腳,她一語不發。我洗臉,洗腳,她在水桶裏淘拖把,我慌忙退讓,還是被潑濺的水弄濕了褲腳,她低著頭,她的背一抽一抽的顯得滑稽,我立在那裏,我想和她說說話。
她擠過我的臉頰到陽台去晾一件紫紅色的內衣,也許她是鼓勵我將她擁在懷裏好從此既往不咎地重新開始我們的幸福生活,但我沒有那樣做。
“那我去學習了——?”她的臉陰著,沒有一絲要晴朗的消息,我站到門邊,望著她。期待她說:“既然已回家了就改天學吧。”可她沒開口,我就隻好攥著一個筆記本斯文地出了門——我隻有此去處,我沒有理由天天打擾姝縵和溫良的幸福。
我何時與湯樹這般親密無間!學習會的間歇我們站在他的辦公室裏聊各自因為空虛而引起的一係列怪病。
梓蓮在窗口看到那個曲背哈腰的人上了小區的斜坡,公交亭下站著幾個人,他哈了幾次腰,公交車快開動時,他跳了上去,肥胖的身體在關上的門裏趔趄了一下才站穩了。
她眨動了幾下發潮的眼瞼,一股委曲加悔恨激得她的喉嚨發緊,偏偏一個深刻的記憶在她的腦際柔情似水地蕩了一下,她痛苦地搖搖頭,將唇上的一抹口紅擦掉了,若不是怕鍾錦言那張臉在眾人麵前隨時叫囂所帶給她的窘迫,她真想請一次長假或者索性辭職,可是,辭職後她幹什麼呢?她拿起手機,想打個電話。她有意最後才想起周紫依的聲音:
“傻子是你嘞!跟他離了算了……”她的心一陣抽搐,像她的孩子被人抽了耳光又不敢發聲。他可憐見的,他就那樣一個人。她剛逼走了他,這令她心裏發酸。他的夢魘讓她無法承受。她覺得說不出口,也無人可說,也許夫妻都那樣的。打給誰呢?她在屋裏穿梭了六遍,一些賬目和數據與那個曲背哈腰的人擠兌著她發脹的腦殼,她看了一眼掛鍾,八點差一刻,錦籬公司的員工學習會已快結束了,上班第幾次遲到了,鍾總又該大聲點她的名了。她真怕那個聲音啊,黎明一直在幫她銷毀要上交的名單。
黎明的電話真就打來了。小蓮,她去市政府了,你還可以晚一點。這個消息幾個公司裏的姐妹早告訴過她了。他的聲音飄飄忽忽,這個消息令她稍稍放鬆並驚喜了一下,她想說聲謝謝,張嘴卻說:
真惡心。她不知自己那聲惡心指什麼,突然變灼熱的臉頰還是那個小名。她對別人很少這樣無禮。
他沒笑,他的聲腔兒像一個剛從迷夢中走出來的人,小蓮,他道,我就在你樓下,你下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她吃了一驚,撩起紗窗探看,他正仰起那張她至今也看不清楚的臉來:小蓮,我等了半天了。
她說不上右邊缺了一塊擋風玻璃的髒兮兮的桑塔納是誰的,公司的還是他私人的,他發動那輛車子費了些時辰,真般配——她為自己這個不無嘲諷的想法紅了下臉,並因此快樂的情緒悄悄地上漲,她本是個心裏擱不住事兒的女人。他為什麼不是這樣的人呢,他的心思總是那麼重,作為男人,真不該啊,總要等著她去哄,去引導。他此刻多無聊啊,放他到一個會議中去不如讓他去死,她比他自己還了解這個。為了這個家,他多忍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