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從後門裏溜進去,穿過雜草和杏樹,學習會已結束了,我的同事們三三兩兩下樓來,沒人注意到我。
門口停著一輛桑塔納。翟主任正送梓蓮和黎明下樓來,梓蓮和同事們說說笑笑,黎明抬起一隻手來,將梓蓮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的裙子扯正——多麼多次一舉又含義深刻的舉動。那陣癱軟又來了,“公子——”我躲避不及,梁繼生總是不知從哪冒出來,我隻好走過去,站到梓蓮麵前。
“那家夥花了四個小時,哈哈哈——給你說,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鍾錦言叫人背了個防盜門上去換了,噢,隻可憐了那孩子。”梁繼生有意要將這個消息散布開來,越說聲兒越響亮。
“小蓮……”正叫出一個讓我吃驚的名字的黎明好奇得張大雙眼,放下臉頰蒼白的“小蓮”讓梁繼生再複述一遍那件令眾人興致勃勃的事。梓蓮的臉越來越蒼白,像剛從飛機上下來的暈機人,高空與地麵一時無法讓她完全攪得清。我感覺自己的臉頰一下變得腫脹起來,一股激烈的情緒又一下抹平了它,換上一股醋酸過重的憤怒。為此我像個陌生人那樣對待假意偽裝得平靜的梓蓮做出的一個普通妻子要對丈夫交待的一些事情,梓蓮向我討好地靠過來時我轉身離去。
七十三
我沒有回家。我直接去找姝縵,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即使碰上溫良——我不過找你的妻子說說話——這當兒我有多後悔平時沒有多培養一些可以這種時候去訴苦的友情。我理直氣壯一氣跑到50號樓再一氣上上到?樓敲門直到敲出對麵不耐煩的鄰居來。
“這幾天沒看見她!”鄰居沒好氣地告訴我。我一邊下樓一邊給姝縵打電話,這時候我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我打了足足四分鍾才傳過來姝縵虛弱的一聲:“看來你真有事了!”她調整了一下呼吸又說道,“我不是你的心理醫生不用這麼準時找我。”
“你不能拋下我不管,我隻有你,我——”姝縵喘了一口氣說,“那你來吧,一院產科病房409室。”產科?我那陰暗激憤、低窪處酩酊的虛構情節一下沉入現實的底層,日常生活明光閃閃地回歸——直到那具蛇一樣蜿蜒柔軟的軀體出現在一個並無喜悅籠罩的病床上我才趕緊調整麵部表情以使自己恰當配合姝縵的神色:姝縵不可能正常生下那個結晶。
“哦,海城有這麼鮮豔的百合?瞧你,抱著鮮花的樣子有多傻。幫我打壺開水吧。”
她指著一個瓶子笑著說,“謝謝。不過我不怎麼喜歡這花。”“它代表了聖潔和生命——怎麼不喜歡呢?”“聖潔和生命,”姝縵喃喃重複著滾下兩行淚水,她抽泣地看著我。“林肅,我後悔了。”
她哭起來。
“後悔什麼了?莫非你原來是想生下他?”我坐在她身旁,我不知自己該不該這麼問,我不知怎麼安慰她。
“為什麼沒有人來阻攔我!嗚——我感覺——我難過……”
我看著她的眼睛時不停地湧出淚水,我想我該伸過肩膀讓她靠一靠,可我隻是遠遠地看著她。
“不,為什麼沒有人阻攔我!”她哭泣著,她不知所措。我說,姝縵——我感覺心裏也很難過,可我不知為什麼難過。我撲過去摟住了她抖縮的肩膀,她倒在我懷裏啁啾飲泣。她像一束暗地裏生長的植物,生命劃刻上茫然、固執、尖刻、憂傷、痛楚的印跡之後忽然間長大成熟。
睡意隨著一種死亡般的寧靜悠然來臨——一種情感的窘迫和傷感的浸潤——我倒向她的肩膀。她的領口散發出溫熱的獨屬於她那樣的女子才有的百合一樣的氣息一下擊昏了我的頭腦。我的臉頰觸到了百合花,我未見過的淡藍色,未吻到過的香芬撲滅了我的目光。淡悠悠的一抹兒藍,在我眨動眼睛時恍惚又成紫色。一縷兒香芬如那深夜裏的星子,一個意象、一個念頭的打擾它就混同於另一道目光的疏離,我的視線、我的神心像雪花在雲天裏飄。我阻止那個夜晚的記憶,我拿腳猛踹我的頭腦——睡意真就襲來了。
“哎,去睡吧。”她聽到我在打嗬欠,她止住自己的傷感難過。我在旁邊的病床上睡到天黑,我抱著自己哭泣難過的睡夢像受傷的動物一樣蜷伏著。
梓蓮棄我遠去的現實迫使我的大腦無法一點點清省過來。我像對姝縵訴說,可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和莫名的一種情緒阻止我開口。
姝縵說我反複述說著什麼事以致使她以為我根本就沒睡著。
“‘我一輩子都要保護你’?對誰如此承諾?是梓蓮姐嗎?你不停地喊你天國裏的母親——靈魂被你重壓在巨石下,林肅,你從來沒把我當朋友,”姝縵不無憐憫地望著我,“你活得如此沉重!你從來不信任我?你跟梓蓮姐……哦,好吧,反複回憶,我隻好認為你這是‘強迫觀念、強迫性對立觀念、窮思竭慮、害怕喪失自控能力’的一係列症狀。看吧,我都要被強迫反複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