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老舍《離婚》中的存在追問與人生悲感(3)(2 / 3)

作品涉及對張大哥道德批評的,主要是以往研究已經充分注意到的兩件事:為庸醫托人情使之逃脫應有的法律懲罰;為兒子上學、升學請客送禮。關於這兩件事,最早的批評見趙少侯的《論老舍的幽默與寫實藝術(評〈離婚〉》,發表於1935年9月30日天津《大公報》“文藝”第18期,見曾光燦、吳懷斌編:《老舍研究資料》(下),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需進一步強調的是,作品並沒有從受害病人的角度、沒有從其他學生可能因之被擠出去的角度來批評這兩件事。也就是說作品並沒有著意凸顯受害者,而是強調從理性原則出發這種行為就是不可取的。這說明,作品著意維護的是必須把公平正義置於人情之上的普世的現代性原則,而不僅僅是為某些人或某類人爭利益;作品對人情至上這一前現代生存原則的質問,其心理基礎就不是狹隘的怨恨之氣,而是其中隱含的作者自覺建構公平合理的現代文化的責任心、使命感。

作品固然批評了張大哥將人情置於公理之上而妨礙了社會的合理秩序,但又同時書寫了張大哥、張大嫂在道德大是大非問題上絕不糊塗的良善品質。作品既肯定張大哥明了是非,又批評了他不敢決然反抗的軟弱性格。作品在這裏弘揚的是中國傳統以直報怨的倫理原則及現代追求公平正義的文化理念,而不是寬恕忍讓的基督教精神或守空禁嗔的佛家態度。首先,作品聲張了張大哥不與惡人小趙同流合汙的道德操守,又批評了張大哥不敢直接反抗惡人的軟弱性。惡棍小趙以救出張大哥的兒子張天真為要挾,想娶張大哥的女兒張秀真。張大哥、張大嫂在選女婿這個問題上表現出把人品看得高於利益的道德立場。作者借老李的眼光批評了“張大哥至死也是軟的”老舍:《離婚》,《老舍全集》第2卷,第296頁。、“張大哥是地獄中最安分的笑臉鬼”同上,第323頁。,批評張大哥隻知道敷衍、不知道反抗惡人;但作品對張大哥的這一反思有一個基本前提:肯定了張大哥有著分清基本善惡、不同流合汙的道德操守。作品對張大哥不硬氣的批評,顯然不是一種道德批評,不是站在正義立場上對不正義行為的審判,而是道德認同前提下的“怒其不爭”,表達的是作者對張大哥這類市民現實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懷。

其次,作品書寫了張大哥對老李等人的誠摯關懷之心。雖然張大哥完全不能理解老李的詩意人生追求,但他始終從自己的立場出發去關懷老李的生存狀態。從請老李吃飯到安排老李接家眷,再到幫老李布置新家,張大哥、張大嫂都對老李傾注了最大的善意和熱忱。盡管老李未必需要這種安排,但這顯然並不能消解張大哥動機的良善性質。作品還強調張大哥這種與人為善的態度,並不僅僅指向老李一人,而是他慣常的處世態度。作品對張大哥好做媒、好請客的批評,都是以肯定他的道德善意為前提的。

小說中有一段老李關於張大哥是小趙同謀的心理感受,屬於不完全可靠敘事,並不能作為張大哥的敷衍實際上是助紂為虐的論據。小趙探知老李從鄉下接了太太來,就抱著看婦女和看鄉下人出醜的惡意心態,逼老李請客。席間,張大哥在不直接反駁小趙的前提下,盡量以自己的人情練達來幫李太太解圍;席後,張大哥又告訴李太太說:“那群人專會掏壞,沒有正經的,再遇上他們的時候,我告訴您,大妹妹,不管三七二十一,和他們嘴是嘴,眼是眼,一點別饒人,他們管保不鬧了;您越怕,他們越得意。”老舍:《離婚》,《老舍全集》第2卷,第231頁。這裏,張大哥表現出了愛憎分明的是非觀。當夜老李的心理活動中,關於“張大哥不敢得罪任何人”同上,第233頁。的批評是合理的,而關於張大哥差不多是同謀的批評則失之偏頗。老李想,“這場玩笑,第一個得勝的是小趙,第二個是張大哥。看張大哥多麼細心圓到,處處替李太太解圍,其實處處是替小趙完成這個玩笑。為什麼張大哥不直接的攔阻小趙?或是當場鼓動我或太太和小趙,嘴是嘴,眼是眼?張大哥哪敢那麼辦!他承認小趙的舉動是對的,即使不是完全有分寸。他承認李太太是該被人戲弄的,不過別太過火”同上。。把張大哥不當麵對抗小趙的行為視作認同小趙的行為,看不到張大哥不對抗亦未迎合中的不同流合汙性質,老李此時顯然陷入了非對抗即同謀的二元對立的簡單化思維中。作者這裏雖然沒有直接批評老李的這段未免失之公平的心理活動,但上下文中關於張大哥善意勸慰老李夫婦、明確批評小趙的言行描寫,實際上已經與老李的這段心理活動形成一定程度上的對抗,因而老李的這段話在文本中應該視作不完全可靠敘述。它既深刻地揭示出張大哥雖然善良、明是非但卻軟弱、沒有勇氣直接對抗惡勢力的特點,同時又表現出老李在備受壓抑的特殊情境下心理未免陷於褊狹,未免有失公正。作者不直接批評老李此時的褊狹,實際上說明,關於張大哥不直接抵抗小趙是否在客觀上就有同謀性質,作者的評價態度此時顯得有點猶疑;但就作品的總體傾向而言,作者雖不讚成張大哥的妥協軟弱,但並不否認張大哥對待老李的道德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