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還對自己的未來生活充滿了希望:“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車,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願意娶親的話,他必定到鄉下娶個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老舍:《駱駝祥子》,《老舍選集》第1卷,第56頁。他堅持不往“白房子”跑,他覺得“必須規規矩矩,才能對得起將來的老婆,因為一旦要娶,就必要娶個一清二白的姑娘”同上。。但對於虎妞對他的勾引,在性欲的驅使下他又失去了某種抗拒,但事後又覺得她很可惡,把“他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同上,第57頁。。後來到曹宅拉車,曹宅的工錢並不比別處多,但在祥子眼裏,曹家的人不拿仆人當貓狗,他“去收拾院子,澆花,都不等他們吩咐他”同上,第63頁。。“雖然有在大學堂教書的先生,也有在衙門裏當好差事的,字當然認識不少了,可是沒遇到一個講理的。就是先生講點理,太太小姐們也很難伺候。隻有曹先生既認識字,又講理……所以曹先生必是孔聖人了。”同上。曹先生應該說在祥子心目中有著崇高的地位,在曹家這個祥和安定的環境裏,祥子暫時安穩了下來,心情也變得愉快,“拉著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裝是那麼淡雅,人是那麼活潑大方,他自己是那麼幹淨利落,魁梧雄壯,他就跑得分外高興,好像隻有他才配拉著曹先生似的。在家裏呢,處處又是那麼清潔,永遠是那麼安靜,使他覺得舒服安定”同上,第64頁。。但好景不長,隨著虎妞的難產而死,賣掉了車子,小福子的自殺,給祥子帶來了沉重的打擊,他仿佛看透了這個城市的一切。這時,“祥子真明白了:劉四,楊太太,孫偵探——並不能因為他的咒罵就得了惡報;他自己,也不能因為要強就得了好處……攢錢,買車,都給別人預備著來搶,何苦呢?何不得樂且樂呢?”同上,第226頁。“對什麼事他也不想用力,因為以前賣過力氣而並沒有分毫的好處……他的命可以毀在自己手裏,再也不為任何人犧牲什麼。”老舍:《駱駝祥子》,《老舍選集》第1卷,第233頁。他所有的希望都破滅,再也沒有了求上進的動力與願望。
祥子在某種意義上說確是一個個人主義者,但他的悲慘的遭遇與結局,並不是用個人主義就可以全部解釋的。對於祥子這樣一個隻能憑借體力吃飯的鄉下人,在城市裏除了賣力氣之外別無長處,在當時的舊中國,就注定了他們將處在社會的最底層,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各種盤剝和壓迫。其結果,即使做事認真、賣力氣,也並不能得到好處,得到應有的回報。祥子最終與那些車夫“接軌”了,學會了搶座、抽煙、喝酒、嫖妓。像車夫這個群體,“他們整個的是在地獄裏,比鬼多了一口活氣,而沒有鬼那樣清閑自在;鬼沒有他們這麼多的吃累”同上,第79頁。。在城市這個龐大的環境中,處於底層社會的人有很多,但他們並沒有聯合起來:“汽車夫對洋車夫的態度,正有點象祥子的對那些老弱殘兵;同是在地獄裏,可是層次不同。他們想不到大家須立在一塊兒,而是各走各的路,個人的希望與努力蒙住了各個人的眼,每個人都覺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業,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個人的路。祥子不想別人,不管別人,他隻想著自己的錢與將來的成功。”同上。即使有些人意識到“幹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比登天還難”,但他們對於怎樣突破這種個人主義卻沒有明確的方向,在這樣的情況下轉而就去否定自己的善心善舉,對道德與文明產生了懷疑:
“你想獨自混好?”老人評斷著祥子的話:“誰不是那麼想呢?可是誰又混好了呢?當初,我的身子骨兒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現在的樣兒!身子好?鐵打的人也逃不出去咱們這個天羅地網。心眼好?有什麼用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並沒有這麼八宗事!我當年輕的時候,真叫作熱心腸兒,拿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作。有用沒有?沒有!我還救過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過,有報應沒有?沒有!告訴你,我不定哪天就凍死,我算是明白了,幹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比登天還難。一個人能有什麼蹦兒?看見過螞蚱吧?獨自一個兒也蹦得怪遠的,可是教個小孩子逮住,用線兒拴上,連飛也飛不起來。趕到成了群,打成陣,哼,一陣就把整頃的莊稼吃淨,誰也沒法兒治它們!你說是不是?我的心眼倒好呢,連個小孫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沒錢給他買好藥,眼看著他死在我的懷裏!甭說了,什麼也甭說了!”老舍:《駱駝祥子》,《老舍選集》第1卷,第2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