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也是我個人灰心喪氣的年代,那時候,悄悄地寫了一大堆東西,自我感覺差不多已經是個作家,可是到處碰壁,經常遭遇退稿,文學的信心大打折扣。對於我來說,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熱,那個時代的文學輝煌,隻有在回憶中才覺得美好,隻有在回憶中才感到溫馨。事實上,我個人最初的文學經曆慘不忍睹,灰溜溜地不堪回首。雖然靠著林放的推薦,我也算用筆名發表了幾篇小說,這幾個短篇一點影響都沒有。

1983年秋天,我開始讀研究生。盡管對學校生活早已厭倦,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賴在學校裏。直接原因也是對前途感到迷惘,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出路在什麼地方。記憶永遠是最不靠譜,一位年輕學者說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充滿了一種羨慕,覺得那個年代生機勃勃,全都是正能量的東西,當紅的青年作家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電視節目裏有《河殤》,報紙上有鼓舞人心的十三大報告,萬元戶靠利息就能吃穿再也不用發愁,大家都在聽鄧麗君的歌曲,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總之一句話,那個年代充滿溫情,充滿陽光。事實當然不是這樣,起碼在我印象中不是這麼完美,那一年,除了不斷地被退稿,依稀還能回憶起的兩件事,就是冷冷清清的“清汙”,就是轟轟烈烈的“嚴打”。清汙的全稱是“清除精神汙染運動”,嚴打的全稱是“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

隻要時間允許,我都在埋頭寫作,手頭已經完成了一部長篇,兩個中篇,還有十多個短篇,這些玩意兒全都發表不出來。那時候,熱愛寫作又無法成功的文學青年,不是像我這樣躲在大學裏讀書混學位,就是韜晦養誌,蟄伏在不同的文學編輯部當編輯。有一天,新婚不久的林放到學校來找我,告訴我他很快就要當爹了,有些垂頭喪氣,一點都沒有即將為人之父的興奮。同時,他還帶來兩個讓我沮喪的壞消息,一個是退稿,另一個還是退稿。兩篇小說的退稿過程卻不一樣,其中有一篇內容出格,早預感到它不會發表,不可能發表,被退稿是理所當然。還有一篇小說,編輯部已通知要刊登,終審已經簽字,沒想到最後還是被退稿。

後一種退稿感覺特別不好,因為通知過要刊登,我一直在注意報紙上的廣告。那年頭,文學刊物都喜歡預告目錄,我在報紙上一期接著一期追著看,希望能在目錄廣告上突然看到自己的名字。林放還是像過去那樣為大家推薦稿子,我當年幾乎所有的小說都經過他的手,不僅對我這樣,對我們這個文學小圈子裏的人一視同仁。不管誰寫出了什麼東西,先互相傳閱,互相提些意見,然後做出相應的修改,然後再由林放選一個他認為比較合適的刊物寄過去。他總是熱心過度地向文壇推薦,不遺餘力地為我們鼓吹。當林放不動聲色地將退稿還給我的時候,我努力做出不太在乎的樣子,可是仍然掩飾不住沮喪。習慣早已成為自然,我已經習慣了被退稿,像這樣定下來要發表的小說,最後被活生生地退回來,即將到手的鴨子又飛了出去,畢竟還是第一次,心裏很不是滋味。

伴隨著退稿的還有一封退稿信,字跡花裏胡哨十分潦草,有幾個字連猜都猜不出來,信是寫給林放的,大意是說你推薦的這篇小說還算有些特色,不過它是前領導決定要用的,現在更換了新領導,新領導覺得這篇小說在主題思想方麵,恐怕還有一些不合時宜,因此不得不“完璧歸趙”地退還。退稿信中寫上“完璧歸趙”這四個字,在我看來,它既是活生生的諷刺挖苦,又有點滑稽,有點蠻不講理,純粹就是一種對作者的戲弄。

“退稿對你真算不了什麼。”宿舍裏還有其他人,我們在那兒談話不太方便,便相約往樓下走。大約是看到我的臉色很不好看,林放一邊下樓,一邊回過頭安慰我,說你的小說已有了明顯進步,要知道,現在別人看不上你的小說,絲毫也不意味著你不行。樓道上不時有人上上下下,我不想讓別人聽見我們的對話,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寫小說,故意不接他的碴。我們住在六樓,下樓的過程中,林放走在我前麵,每拐過一層樓梯,也不管我要不要聽,都要回過頭來對我嘮叨一句。

樓前有一片空地,有人在打排球,乒乒乓乓大力扣著球。一個球向我們飛過來,林放迎上去就是一腳,他的體育素質太差了,憋足了勁,本意是想把球踢還給別人,可是他的那一腳,反倒是把球踢飛了,踢往更遠的方向。跑過來撿球的同學很不高興,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林放繼續談論我的寫作,繼續對我進行鼓勵和安慰,不過他跑來找我,顯然不是為了談別人的小說。我們沿著校園的林蔭道漫步,目的地和方向都不明確,走到哪算哪,哪裏人少就往哪裏鑽。話題很快到了自己的寫作上,林放告訴我在過去的一年裏,他寫得很少,可以說是幾乎沒寫。告訴我他遇到了巨大的寫作瓶頸,突然覺得繼續寫下去一點意思都沒有。跟他約稿的人還是很多,他的小說還是可以發表在頭條上,但是文學風氣已在悄然改變。林放說他知道文壇現在最需要什麼樣的文章,知道什麼樣的文風會占便宜,可是那樣的文章,恰恰又是他最不願意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