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母親曾在一個軍人家裏當保姆,那一家的背景與李明霞家很相似,夫妻兩個都是軍隊幹部,住在部隊大院裏,有兩個比林放年齡略大的女兒,一個即將升入中學,一個還在上小學。林放自小就羨慕部隊大院的環境,那是一種完全與眾不同的生活,營區門口站著佩槍的哨兵,大院裏到處深不可測,大得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它有多大,往任何一個方向走去都會覺得沒有盡頭。事實上,林放母親在這家當保姆的時間並不長,林放也沒去過幾次,然而就算是不多的幾次,留下的印象已經刻骨銘心。那時候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林放剛上小學,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都在與饑餓抗爭,他記得喝過一次豆腐和豆芽煮的湯,這兩種東西擱在一起煮,那個味道簡直就是好吃極了。

我始終想不明白豆腐和豆芽擱一起煮,會是怎麼樣了不起的一道美味。重提往事,林放也想不明白當年他為什麼會覺得那麼好吃,那樣讓人念念不忘。“很可能擱了些豬油渣,你不知道那個年代有多糟,在部隊當兵又有多好,什麼東西都發,什麼東西都分配,那豆芽還是我媽做的,我媽會發豆芽,豆腐和豬油渣是部隊裏發的。”我比林放小不了幾歲,因為小這麼幾歲,總是理解不了當年的饑餓,對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沒一點印象,從來沒有那種困難時期吃不飽飯的記憶。林放說他母親特別記恨那家女主人,為什麼會那麼記恨,他也弄不明白。

“恨和愛一樣,有時候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林放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回過頭來,看著不遠處的絹子,喂完了雞以後,她又開始收拾菜地,正在采摘黃瓜。他對她喊了一嗓子,囑咐絹子不要過於疲勞,然後又繼續跟我說話,繼續先前的話題。“也許我媽自己是大小姐出身,你想,這樣出身的女人,本來是應該有丫環侍候的,結果自己去做了保姆,心裏肯定會不平衡,我記得我媽那時候總是在背後埋怨,她總是抱怨這個女人這不好那不好。”

“也許那家的男主人看上你媽了。”我胡亂地插了一句嘴。

“這個也不是沒可能,我媽那人你也見過,年輕時絕對是美女。不過,我對那家男主人一點印象都沒有,好像就沒見過這個男人。現在想想,也就是個不大不小的軍官吧,沒什麼多大的了不起,印象中隻有女主人和她的兩個女兒,‘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我記得有一次在路上遇到過那家的大女兒,她已經到部隊裏去了,已經是正經八百地當了兵,你知道,部隊大院的那些小孩,當兵和參軍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當回事,他們那日子不要太好過。想當年,我們這些人全部都要下鄉,不下鄉的,像我這種死皮賴臉留在城裏,絕對會被人看不起。因此我跟你說,說一千道一萬,想當年,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怎麼都還是平民百姓,跟李明霞她們完全不是一路人。”

“這麼一說,我倒真是被你林放的話給繞糊塗了,你究竟是喜歡她們,還是記恨她們?”

“說不清楚,真說不清楚。”林放一時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怔了一會兒,不懷好意地笑著說,“也可以說是喜歡,也可以說是記恨,有時候,喜歡和記恨是一回事。”

“結果呢就是,你如願以償,達到了目的,硬是把李明霞這個女人追到手,對了,應該說是把那什麼喬治·桑給追到手了。”

這時候,絹子不經意之間,已站在了我們身邊,手上捧著幾根剛洗淨的黃瓜。林放從她手上拿過一根黃瓜大口就啃,同時讓我趕快嚐嚐他們種的絕對沒有汙染的綠色食品。絹子那天的氣色看上去很不錯,一點也看不出身體上有什麼大礙,她顯然已經聽見我們在說什麼,帶有幾分天真地問林放,你們說的那個什麼桑是誰。林放對絹子看了一眼,根本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繼續示意我吃黃瓜,繼續對我強調這黃瓜的優良品質,強調它的口味與大棚裏種稙的如何不一樣。絹子見林放不願意搭理自己,不想告訴她正在說的女人是誰,知道再等下去他也不會說,便非常識相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