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霞的故事始終是個謎,就像不明白德國女留學生與林放究竟什麼關係一樣,天底下讓旁人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我對林放的這位前妻有著太多不了解。當然,即便亦師亦友的林放,我的所謂了解,也仍然有太多空白,留下了太多的不知道。說到底,大約隻能算認識很久的熟人,自以為很熟悉,其實是熟悉的陌生人,認識的時間長,並不意味著彼此了解就一定有多深入,更談不上有多全麵。大家心目中,林放就是那個半途放棄了寫作的人,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他的寫作勢頭那麼好,在文壇上曾經那麼風光。

十有九輸天下事,百無一可眼前人,林放遇到了不稱心,常會用這句話來解嘲,來表達自己的狂妄和不得意。很長時間,沒弄明白出處,不知道是屬於林放原創,還是借用別人名言。終於有一天在網上看到一副對聯,袁世凱的公子袁克文寫的,隻差一個字,下半句的“眼前人”寫成了“眼中人”。眼前無人和眼中無人,意思看上去差不多,仔細品味和琢磨,卻有著略微不同。眼前無人是看誰都不順眼,看誰都看不上,心目中根本沒人。眼中無人是沒看見中意對象,潛台詞是還存在中意者,還是能看上某些人的,隻是目前所見之人都達不到那個審美標準。林放或許屬於前一種,看誰都看不上,看誰都不順眼,接下來的幾年,我與他完全失去聯係,大家在同一個城市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各忙各的事,各走各的路。俗話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能聽到的都是傳聞,譬如他做生意發財了,發了大財,成了有名的書商,出手闊綽,在金陵飯店包了房間長住。金陵飯店是改革開放後的第一高樓,當年南京最高檔的賓館,不要說長住,能在這睡一兩個晚上都會覺得牛B。

傳聞往往不靠譜,小道消息也絕非空穴來風,隻要有點影子,通常八九不離十。好的傳聞有,不好的傳聞也會有,譬如聽說林放犯事了,說出事就真的出事,出版了違禁的書,作為嚴打的典型,竟然被判了三年徒刑。又譬如他的前妻李明霞跳樓自殺,從七樓的樓頂上一頭栽了下來,這事在當年非常轟動,本地幾張報紙都有過詳細報道。可惜我不讀報,也不看電視,更不會聽廣播,對各式各樣社會新聞沒任何興趣。當然,就算碰巧在報紙上看到,也不會想到這則新聞事件中的李某某,會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李明霞。事實就是,我聽說李明霞的故事很晚,已經是林放出獄以後。

到八十年代末期,我的運氣突然好轉,屢被退稿的小說,接二連三有了發表機會。好運氣來了,攔都攔不住。不僅發表小說,而且有了好評,還得過幾個獎。突然間,從默默無聞走投無路,變成一個略有影響的青年作家,仿佛林放當年一樣,居然也會有編輯專門跑來約稿。聽說林放被判刑,我立刻想到要去監獄探望,不過時間太晚,他刑期都快到了,都快要被放出來。林放家老房子正在拆遷,一拆一大片,全拆光了。他家變成了一大片工地,到處坑坑窪窪,好幾台打樁機正在緊張工作,震耳欲聾。我感到十分茫然,當時也沒手機,一旦失去聯係,要想再取得聯絡還真有些麻煩。現在,主動權在他手裏,林放出獄後存心要找我也不難,可以去出版社,我還在那兒上班,如果暫時還不想找,我隻能守株待兔,耐心等候他的出現。根據多少年的交往經驗,我相信他會出現,我相信他會來找我。

林放再次來找我,我已經離開出版社,去了作家協會。還住著出版社房子,過去的同事為他指點位置,畫了一張草圖,他很輕易地找到了我。說老實話,出版社福利很好,當年研究生畢業,我就是衝條件好而來。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社是福利最好的單位,文化人削尖了腦袋都往這兒跑。上班不久,大約也就兩年多,分配了一套兩室一廳,雖然是接龍的舊房,前麵有高樓,一冬天沒有陽光,我仍然心滿意足。最讓人感激的是,出版社並沒有因為這套房子不讓人調動,當時說好了,以後作協再分配房子,必須將現在的住房退還。

因此林放跟我見麵,先興致勃勃參觀,為我降臨的好運表示祝賀。牢獄之災沒產生任何影響,他若無其事地一邊參觀,一邊感慨,說一個人起碼要擁有這樣的寫作環境,才可以寫出好作品。他說一個作家最起碼的寫作條件還是必要的,你總得有個安靜的書房吧,總得有個地方能放下一張寫字桌,像你過去那樣,就一間緊挨著大街的破平房,又要拖兒帶女,老婆動不動跟你吵架,還得上班應卯替人作嫁,還得看編輯室主任和總編臉色,那確實有點太艱苦了。不過呢,艱苦也好,艱苦可以磨練人的意誌,有苦難才會有作家,有痛苦才會有好作品,這也都是必須的,說來說去,你這小子最大優點是不肯放棄,不管寫得好不好,小車不倒隻管推,都還能堅持寫下去,寫下去,這也不容易,應該表揚。

說到最後,才隨口問了一句:

“對了,最近又在忙什麼呢?”

我告訴他正在寫長篇,已寫了十多萬字。很顯然,林放對別人在幹什麼毫無興趣,注意力集中到了我那台電腦上,說沒想到你已開始用這麼個時髦玩意兒,這玩意兒究竟怎麼樣,我覺得它肯定會影響寫作。接下來一段時間,我跟他解釋電腦打字原理,示範如何使用五筆,他依然心不在焉,不相信電腦可以代替紙和筆。很快,林放開始喋喋不休自己的事,他的出現不會平白無故,雖然好多年不見,一個人本性不會改變。他依然信心飽滿,告訴我在獄中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一說起這個就非常得意。完全又是你所熟悉的那種語調,林放反複強調這部作品很重要,凝聚了他生命中最有力的東西,能夠而且應該傳世,已寄給了某刊物準備先發表,今天來這兒,是希望我所待過的出版社能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