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 最後時刻(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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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朝鳳雨,四麵楚歌。吳佩孚煩惱,焦躁不可名狀。什錦花園陡然增添的熱鬧氣氛更令他厭嫌,憎惡,他的心情越來越壞,覺得那陰霾的天空越發寒意逼人。

北平淪陷兩年多了,日本人的統治越來越緊,壓榨起來越凶,米得配給,麵得配給,煤球白糖自然全得配給。普通老百姓自然得勒緊褲腰帶,吳佩孚的日子過得也並不輕鬆。別看他是日本當局千方百計,竭力爭取的對象,家裏吃的也是摻有泥沙和稗子的配給米。

天地良心,為了“大東亞聖戰”,日本把國內資源搜刮淨盡,連美女都作為“慰安資源”難以為繼,隻好以朝鮮女人補充;自然,對於他們的占領區更是“竭澤而漁”,拚命搜刮。無奈硝煙和炮火長不出莊稼來,他們的窮兵贖武隻能使物資極其匱乏,所以,隻能“配給”,讓人苟延殘喘。吳佩孚不管怎麼特殊,也隻是一個“支那人”,充其量在將來地位顯赫,也是一條地位顯赫的“狗”。主人尚且不得溫飽,哪有精美的飼料去豢養一條“狗”?——何況斯人尚未馴服,當不當“狗”,前途未卜。

那一天晚上,蓬萊秀才心裏很不痛快,可能是追憶不久前的天津之行吧,他麵孔十分凝重。在天津當寓公的曹錕死了。他硬被拖了去當了一回“尊長”,主持曹氏的遺產分家。天呐!過去他隻曉得曹三爺“手粘心貪”,但卻決沒想到竟聚斂了如此巨大的財產!這天文數字令他吃驚,也令他羞愧!他的焦躁煩悶二下子燃燒到了沸點。豈知在主要財產分完之後,有一掛珊瑚朝珠被曹的女兒捏在手中,聲稱是曹錕在世時許諾給她的。曹的兒子不肯相舍,衝上去拚命撕奪,就當著他這位“尊長”的麵,扭打得不可開交。這個抓破了那個的臉,那個扯下了這個的發,直氣得吳佩孚七竊生煙。心裏罵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貪婪如此,一脈相承!”他大發雷霆,拍案頓足,才製止了這一場武鬥。但內心的不快也無以複加了。

歸來之後,他越發悶悶不樂。這天的晚飯也依照慣例,他悶聲不響,隻是埋頭吃自己的。吃著吃著,突聽他“哎呀!”一聲慘叫,把整個餐廳的人嚇了一跳。人們把視線一齊射向了他,隻見他眉頭緊皺,張口一吐,吐出米粒大的一塊石子來。

吳佩孚“哼!”地一聲放下了飯碗:“石頭,偏硌我的牙!”說完,就捂著腮幫子,步履蹣跚地上了樓。

吳夫人張佩蘭立即放下了飯碗,跟著他上樓照顧;並且親自打電話去請醫生。

不多一會兒,通報大夫到。“快請!”然而請進門來卻讓所有的人愕然之至了。不知道吳夫人打錯了電話,還是有人暗中作了安排,請來的牙科大夫竟是個日本人。

吳佩孚在樓上聽到了通報,氣得大發雷霆:“不知道我平生討厭洋醫嗎?為什麼偏偏給我請了個東洋大夫來?”

其實,吳佩孚一生隻是偏愛中醫而已。他研究的《易經》,自然對以“陰陽盈虛”為理論基礎的中醫饒有興趣。他說:中醫視人為一整體,力在調和陰陽;洋醫視人為部件,用刀切癰去疽尚可,治病謬談耳。所以他偶染小疾也絕不求洋區。此番張氏說好說歹,人家大夫已經來了,反正牙痛也不是什麼大病,就讓他上來敷點藥再打發走,免得彼此難為情。

夫人之見不謂無理,但畢竟是婦人之見,關鍵時刻一點循情,倒種下了禍根。吳佩孚無可奈何地點了頭,那喚作“伊東”的東洋大夫就“登!登!登!”地上了樓。

走進臥室,他朝著床上的吳大帥深深地鞠躬,吳佩孚沉著一張臉根本不理睬他。他彎腰屈背地走過來給吳佩孚看牙,檢査了下,打開手提包,掏出把鉗子來就往吳佩孚的嘴裏麵伸。

吳夫人急問:“你要幹什麼?”

“大帥的牙齦部腫了,這時候怎能拔牙!”

伊東隻當沒聽見,鉗住了吳佩孚的痛牙猛地一拔,疼得吳子玉“哇!”的一聲慘叫,然後便橫眉怒目,咬牙切齒地狠狠盯住了眼前的“虎狼”。伊東被盯得雙手顫抖。把一顆血淋淋的牙齒掉在茶幾上,忙不迭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慌不擇路地匆匆下樓而去。

痛牙一拔,吳佩孚左邊的臉,立即腫得老高,明明是痛徹心肺,但他崇尚關嶽,很有點關雲長刮骨療毒的模樣,硬挺著不肯呻吟呼號,隻是鼻子裏哼哼的,恨聲不絕。

吳夫人驚慌失措,樓上樓下都議論紛紛,群情激憤,都在罵伊東準是“王婆子侍候武大郎——沒安好心”,牙齦發炎蓄膿不可拔牙,這是普通常識;何況,為什麼拔牙不打麻藥,就讓病人躺在床上,一下子就拔了去?此中無鬼才怪!

後來,有人證實,伊東強行拔牙,使吳佩孚牙痛小毛病惡化為極嚴重的齒槽炎,其實是大有背景的。他來什錦花園吳公館出診之前,曾得到日本派遣軍參謀長板垣征四郎的指示。

整整熬了一夜,第二天,吳佩孚的左邊臉全腫了。

派人去請中國醫生,牙科外科全請到,打針、敷藥,全無效,疼仍舊,腫不消。

從天津請來了名中醫郭眉臣。把過脈,開出一張方子。果然他不是庸醫,用上二三十種太平藥,毒性抵消,藥性也中和得差不多了;他隻用六味藥,而且劑量很大。

張佩蘭約略餐點藥性,見上有石膏二兩,不由得驚疑不定:

“郭先生,這金石科的藥,怎麼能如此之大劑量呢?”

郭大夫傲然回答:“痼疾必下猛藥。我這藥方,一分也不能減,請大帥照此方服藥,出了岔錯,郭某人以死相報。”

然而,吳夫人還是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丈夫。

吳佩孚當然粗通醫理,他看看方子,歎口氣說:“算了吧!把方子撂上,我自己忍住點疼就完啦!”

誰也沒想到這竟“一語成讖”。

看來這“就完啦”三字著實不詳,當年宣統皇帝登基大典,攝政王哄小孩子別哭時說了句:“就完啦”,竟成大清帝國的“讖語”。今則輪到吳佩孚了。

一連又忍了四天,腫痛越來越劇,米水難以下咽,於是又請到了位德國醫生迪勃爾·史帝福斯,作了詳細檢查。迪勃爾說:“請你們立刻把病人送到我醫院裏去動手術。”

吳佩孚盯了德國醫生一眼,萌動嘴唇,含混不清地問:“醫院在哪裏?”

“東交民巷。”

“不行!”吳佩孚斬釘截鐵地說,語音突然清晰無比。隻見他霍然坐起,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床前諸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你們不可忘了我的‘三不主義’——不人租界,那東交民巷從前清起就被外國人劃為禁地,等於是租界一樣,我寧死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