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 最後時刻(2 / 3)

迪勃爾不以為然,冷冷地說:“吳將軍你非去不可。”

吳佩孚同樣冷雋相對,滿麵秋霜,牢牢地瞅住那德國醫生。

“你需要動手術”,迪勃爾臉上毫無表情地說,“我不能把醫院裏的全套設備,搬到你家裏來。”

一我不要動手術。”吳佩孚斷然回答,“更不會為了動手術違背我不入租界的諾言!”

迪勃爾隻能搖頭苦笑,悄然而歸。

環繞病榻的親友幕僚,相互交換焦灼而無奈的日光。誰都不敢勸他正視病重的現實,更不敢挑明:東交民巷不過是外國使領館的集中地,嚴格說來,不算是租界的。

但是人老了,固執得很。

大家寄希望於吳夫人,也許老夫老妻可以勸轉他。

吳夫人的表情張惶而無奈,他心亂如麻,當然想勸勸吳佩孚,可是她又深知大帥的脾氣。結婚三十二年了,她敢在這種事上置喙。

果然還未等她開口,吳佩孚便又吩咐道:

“不住租界,不積私財,不舉外債。這三不主義是我勉勵同胞自尊,共同抵禦外侮而提倡的。大丈夫不可食言而肥,我決不能失信國人。你我夫妻一場,我的心跡你該了然。倘使你趁我昏迷不醒,派人把我送到東交民巷,那麼,我們就不是夫妻!”

吳夫人強忍熱淚連連點頭應允,屋裏的人也隻能黯然歎息。

吳佩孚再閉上眼,吳夫人立刻雙手掩麵無聲飲泣。一屋子的悲愴,使什錦花園更加充滿了壓抑……

2

吳大帥牙疾日益,忽報孫丹林造訪。吳佩孚立即讓人引進臥房。

這孫丹林乃是吳佩孚的蓬萊老鄉。自1932年舉家移居北平後,每周都要與吳佩孚見一兩次麵。他不比那般附炎趨勢之徒,是在吳佩孚已經蟄居京城,倒黴落魄之際的知交,可謂風雨同舟。兩人時有詩詞唱和。孫丹林曾經贈吳佩孚一幅對聯:

蓋世英雄當不得一個驕字;

彌天罪孽當不得一個悔字。

吳佩孚視這對聯如同“格言”,又引為“知己之言”。他說:“曾文正公曾以‘清正忠廉’等百字為曾氏家訓,傳諸子孫後代,我隻用二字告誡子孫,乃‘無悔’耳。”

又道:“人生最難得的是‘無悔’。泰西之基督教徒,何必日日懺悔?而其臨終之際,滿腔隻有一個‘侮’字,蓋因碌碌一生,可悔之事實在多矣哉!”

吳佩孚一生悔哪些事?實在是一個“謎”。即使如孫丹林,他也弄不清吳同鄉是1每不該投筆從戎,在軍旅生涯中南征北討呢,還是悔不該結識了曹三爺,一生受其驅使而每每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抑或是悔不該鼓吹“武力統一”終成孤家寡人;還是悔不該狼狽入川,與國民革命頑抗到底?孫丹林記得1925年吳佩孚過武漢時寫的一首詩:

天風吹我過江城。

萬戶無聲犬不驚。

可惜清明平旦氣,

都從夢裏誤平生。

吳佩孚曾以“狂草”書此舊作贈予孫丹林“補壁”,孫丹林也為之淒然。

跟孫丹林這位常客適成對照的是,還真有“稀客“突然造訪吳公館,每每都引起吳佩孚深深的不快,他就向孫丹林發泄。

一日突報江朝宗造訪,頭銜竟是“北平維持會會長”。

吳佩孚緊皺眉頭,滿腔不悅都表現在臉上了:“真是利令智昏!七老八十了,還給日本人當狗1下作之至!”但是,他又不能不迎接。這是因為在北洋係的舊軍人中,江朝宗的資格要比吳佩孚老、他是民初政壇要角,辛亥革命那年,他已在漢中官邸總兵,獨當一麵,這一年吳佩孚還在清軍第三鎮剛升標統(團)。江朝宗起先效忠清室,反對革命,後來袁世凱當了大總統,竟成袁的親信,為袁當“洪亮皇帝”賣力。再到後來黎元洪被“複辟辮帥”張勳所迫,下令解散國會,引起當時的國務總理罷政,這江朝宗居然乘機作了國務總理。隻可惜,六月二十日組閣,二十四日便滾蛋,過了十二天的“總理癮”,卻落了個千秋萬世民國罪人的罵名。之後,賦閑十年,耐不住寂寞,日本人占了北平,讓他當“北平維持會會長”,一拍即合,便當了漢奸。

他銜命奔走,要當日本人的說客,來吳公館勸降。吳佩孚礙於北洋係軍人的老關係,不得不延人。可是,這江朝宗人坐之後,竟喋喋不休地在大講“識時務者為俊傑”的話頭,吳佩孚就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了,隻見他突然一躍而起,目光如電,直盯著江朝宗,怒喝一聲:

“老而不死!”

老態龍鍾,舉步維艱的江朝宗,突然受此棒喝,嚇得猛一哆嗦,一見吳佩孚凜然雙目,怒火透射,立即身子矮了半截。他慌忙起身,連告辭的話都沒說,抱頭鼠竄而去。

吳佩孚將此情告知孫丹林:“這家夥,年齡比我還大眼看就行將就木,還要搞什麼政治,當賣國的掮客。真正是老而不死是謂賊!”

孫丹林隻能陪著他搖頭苦笑,可他言猶未盡:“似江朝宗這班人,在官場裏混跡了一輩子,養成了一種賤骨頭,不拋頭露麵就像抽大煙上來癮一樣,不管是誰,不管給他個什麼官兒,都會‘飲鴆止渴’,跟他們決談不上節操二字,我決不與他們同流合汙!”

吳大帥要潔身自好,保持晚節,真是談何容易!這一天,孫丹林又來了,發現吳佩孚的心情格外不痛快。正詫異什麼原因,卻見吳佩孚屏退了左右,從枕下抽出一封信來,孫丹林一看,呀!竟是張“勸進表”,那簽名的人當中,幾乎囊括了他的左右親信,甚至還有一名衡山大儒。孫丹林也驚呆了,他也沒有想到人心叵測,一至於此。

其實,這也事出有因。日本人為了誘降吳佩孚,對其周圍的人是著實下了一番功夫的,他們分別予以滲透,分化、遊說、勸誘,什錦花園胡同吳氏公館突然變成了冠蓋接踵,門庭若市了。本來,吳佩孚的幕僚和衛隊跟著落魄的吳大帥,十二年來過的是極其清苦的日子,寂寥落寞之至,現在因為日本人的垂青吳大帥,他們驟然變得重要起來了。移樽候教的請柬雪片般的飛進吳公館,各地來的訪客幾乎踏破了吳氏的門檻——吳大帥有可能東山再起,在吳大帥麵前說得起話的人,全成了各方爭相交接延攬的對象。大宴小酌,竟無虛夕。人情冷暖又有了一個絕佳的諷刺。

幕僚們忙忙碌碌,熱熱鬧鬧的情形他並非一無所知,但是他裝聾作啞,視若無睹。在日軍鐵蹄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命財產盡在人家的喜怒好惡之間,生殺予奪,權柄操在人家手裏,得過且過,讓幕僚有點“口腹之樂”也無不可;況且,他也不可能要求自己的部下都與田橫一樣以死報主。盡管他的故鄉蓬萊有個田橫死節處,那古代齊國的五百壯士曾經深深地激勵過他,可他深知時代不同了,環境也殊異,螻蟻尚且貪生,何況,這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所以緊隨不舍,不就是圖的他一日發跡,可以跟著享受點榮華富貴嗎?今日,那若有若無的希望終於出現了可能兌現的幻影,也樂得讓他們去吃點“油水”,快活幾天。所以他對部下的頻繁活動就睜一隻眼,閉上隻眼,佯作不聞,不問,不管,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