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我對麵的阿霞突然從紙堆裏抬起頭來,問道:“果,你說我該有雙什麼樣的人字拖?”和阿霞共事六年,我聽到過無數她提出的奇怪的問題,可不知為什麼,今天她卻瞄上了人字拖。她也想要一雙人字拖了嗎?經常見人在你麵前穿著人字拖拖來拖去的,難免產生試一試的念頭。
人字拖是一種拖鞋,我們這裏的人習慣稱之為拖撒,對於這樣一種司空見慣的拖鞋,阿霞怎麼會當成一個問題提出來?而且她提問的時候煞有介事,漂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雙唇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的魚鰓。我知道,這個問題折磨她也許不止一天兩天了,否則她不會在如此繁忙的工作時間提出來。
此前我確實沒想過自己應該有雙什麼樣的人字拖,我不喜歡人字拖,沒有緣由,也從來沒有穿它的打算。而且我當時確實忙,於是我答應她晚上回家好好想想,明天一大早來告訴她答案。滿以為這是最妥帖的答案,而且對於這麼一個無聊的問題,如果不是因為阿霞提出,我懶都懶得理。阿霞看我繼續埋頭工作,便很失望,她歎了一口氣,人便離開了辦公室。
從阿霞的腳步聲可以聽出,她走過了拐角,出了門,走到走廊了,我不知道她要去哪裏。或許去洗手間照照鏡子、理理頭發,或許就是去走廊盡頭望望遠處黑黢黢的山巒。如果不是阿霞喜歡穿高跟鞋,如果不是高跟鞋敲擊花崗岩地板發出鏗鏘的聲響,穿一襲黑長裙的阿霞在這幢樓裏活像一個鬼。
我的確聽到一位男同事這樣說她,他說她前世肯定是某位達官貴人的小妾,被正房嫉妒,耳朵的官人無力保護,被趕出家門逼不得已投河自盡。不然那麼漂亮的人兒為什麼不會笑?記得當時我聽到這話,立馬狠狠地罵了那位嚼舌頭的男同事一頓,我說他是吃飽了撐的,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閑得無聊編這樣老套的故事來數落阿霞,真不像個男人。當天我就問阿霞她為什麼不愛笑?她說:“有什麼好笑的呢?不好笑而笑你以為我真傻呀?”
阿霞的高跟鞋把地板敲得“邦邦邦”地響,我知道隔壁坐於窗邊的男士忍不住會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我知道他們看到的風景是這樣的:阿霞高高的胸脯微微顫動,像兩座側倒的平行的山丘被波濤推搡著,而且它們從來都不在哪片海岸停靠。
一踏進家門我就想到阿霞的問題了,我是個認真的人,我答應明天早上給她答案,那麼接下來的一個晚上,我將被這個問題拖曳著在黑夜裏沉浮。
是啊,她究竟應該有雙什麼樣的人字拖呢?
對於一個家庭主婦來說,在開始思索重要問題之前還有些家務要做。我把電飯鍋裏的飯舀進蒸籠,把大碗裏的雞肉騰到小碗裏並置於飯上,從冰箱裏拿兩個雞蛋在水龍頭下洗淨放進電飯煲,這些是我的晚飯。打開冰箱,從冰箱裏拿出一個已經開始變黃的黃瓜,記得我在菜市場看到它時它是多麼嬌嫩,我偷偷地掐了其中一根,它立馬就出水了。真沒想到,在冰箱裏也是一個樣,比吊在藤上還老得快。我洗淨黃瓜削去兩頭,咬下一口,黃瓜有點苦,經驗告訴我黃瓜能治便秘,此刻我需要它。
一本書經常往返於衛生間和客廳之間,已經奔波得不成樣子了,這是本我喜歡的書,出於對它的憐憫,我決定去另換一本。我咬著黃瓜,拿著它來到樓上,在打開書櫃門的時候,我又想,如果換一本書的話,另一本書也會有同樣的下場,按照老前輩的犧牲我一個幸福千萬人的處世準則,我決定繼續犧牲它,於是我又把它拿下來。我提著裝洗衣粉的小桶去陽台,昨天孩子把一大堆髒衣服丟裏麵了,再不洗它們該有味了。我先把洗衣機的進水管接上水龍頭,舀了兩勺洗衣粉放進去,摁動啟動鍵,想著一小時後便可以拿衣服出來晾了,我的心情便出奇地好。於是我啃著黃瓜,扶著欄杆欣賞起遠處的風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