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日潮汐(1)(1 / 3)

中學與小學之前的距離僅隔一條細細的田埂。在我們那裏,田埂尋常可見,放眼一望皆是田埂,彎曲的、筆直的、交錯的、平行的田埂把土地分割成各種形狀的水田,如果說田地像絲網的話,那麼田埂就是絲網的絲。田埂的邊沿長滿雜草,田埂中間被來往的人踩得凹了下去。所以連接中學和小學的那條田埂與大多數田埂一樣,兩邊高中間低。牛和人走一條路,牛蹄便把田埂踩得一坑一窪的。天晴還好,要是遇上下雨,那些坑窪便積得滿滿的,行人隻得脫下鞋卷起褲腿前行,一手提鞋,一手捏住褲子的卷邊,即便是這樣,回到家也還是滿身的黃泥。

跟大多數鄉村中學一樣,我們學校也被一丘丘水田包圍。放眼一望,基本上看不到樹。土地是多麼金貴!所有的生靈都張著嘴朝它討要吃的。田埂挖得不能再窄了,因此在窄窄的田埂上行走便成為一門技術,稍不小心就會踏進田裏。空手反而難以行走,倒是那些挑著糞肥的婦女,甩動雙手,雙乳跳躍,健步如飛。墳邊的縫隙也被挖開種上糧食,所謂墳地僅剩下隆起的土包那小小的一團了。母親叫我去墳邊掰包穀我就害怕,我擔心墳地裏會不會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腳脖子不放。數冬天的早晨景色最美,薄霧蒸騰而上,遠遠地走來一個人,像飄在半空中,既像神仙又像鬼魂。水田犁好,耙平,泥土澱在水底尚未插秧時,水田就是一麵麵天然的鏡子。行人的影子倒映在水裏,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不能盯著影子前行,那樣一會兒你就會頭暈目眩,要是剛好來一小陣風,你的影子模糊、晃蕩,連身體也會跟著搖擺。秧苗緩過氣,便神氣活現,與田埂上的草呼應,站在高處一望,就像哪個女人一針一線地用綠絲線繡上似的,看不見勞動者手腳的變化,隻當他們也是繡上去的。黃昏時太陽斜照,田野被橘紅色的光籠罩,牽著老水牛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不見他的家,隻當他是走向一塊未知的福地。晚上月亮出來的時候水田就亮汪汪的了,讓你很難辨清哪兒是路,哪兒是水田。有一天晚上走夜路,我以為那一溜窄窄的水田是石板,一腳紮進去,雙腳陷進泥裏,姑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拔出來,一雙新鞋也貢獻給水田了。

學校裏多栽柏樹和桉樹,間或有一兩株泡桐,一到秋天,地上的葉子全是泡桐掉的,便覺得泡桐其實是不少的。殘缺的花壇用水泥和磚塊搭成,裏麵有月季、玫瑰和美人蕉等,道路多是煤渣鋪就,煤渣是從夥食團的爐灶裏拉出來的,傾倒鋪平便是路了。煤渣隔泥,但它的縫隙足以讓小草探出頭來,所以路上還長著稀疏的雜草。煤渣路好是好,但你要光腳在上麵走無異於是受酷刑。

進中學時我隻有一米二五,當我走在校園的用煤渣鋪成的路上,常有人在我後麵指指點點,也許他們認為我是侏儒,但我的確不是,我隻是長得慢點,也沒多長二兩肉而已。個子矮遺傳是一個原因,因為我的父母個子的確不算高,其實最主要的是營養不良。父親在我三年級的時候才從地區中學調回來,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幾人在農村,遇上收穀子的時候還有幾頓幹飯吃,遇上荒月,晚上就隻能吃幾片泡菜,然後早早地去床上熬著了。父親的工資僅夠他一個人用,有好幾次父親都要辭掉工作回家種田,硬生生地被我奶奶罵回去了。當時沒幾個是營養良的,但他們絕大多數都不像我,他們長個不長肉,所以我的同學們都像蘆葦,而我像蘆葦叢中最細最矮的那棵。我躲在他們的腋下,不但覓不到陽光,連新鮮空氣都難以呼吸到。

但我也有驕傲的本錢,經常有人誇我聰明。升學考試我兩科成績總分是182分,就算在初一的快班裏也能排進前十名,所以他們的指點還含有另外一層意思:想不到這個矮子還挺聰明呢。我不喜歡人家說我聰明,聰明像一把遮陽傘,它很容易就把努力的光芒遮住了。事實上,我讀書很刻苦,經常看書到三更半夜,雞叫頭遍就起床了,一邊做早飯一邊背書,不信你可以翻翻我小學五年級的課本,有火燎過的痕跡。升學考試考數學的時候我在考場睡著了,是監考老師敲桌子才把我敲醒的,弄得整個教室的同學都看到了,有的還“哧哧”地笑,也算是給嚴肅的考場氣氛鬆了一下綁吧。我的試卷早就做完了,老師考前再三叮囑我們,下課鈴響之前不能出考場,要多檢查。我檢查過,會做的依然在試卷上,不會做的依然空著,於是便抓緊機會趴在課桌上小睡一會兒。一個人占一張桌子睡覺很舒服,想擺什麼姿勢就擺什麼姿勢,平時睡午覺都是兩個人趴一張桌子,眼睛閉上了還擔心會不會碰到男生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