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過了一會兒村長侄子就招呼她去台上坐。雖然老夏婆覺得自己坐在台上不妥,但她沒帶凳子,而且她年紀大了,不能久站,於是便慢慢地向高台走去。老夏婆以為這是村長體恤她年老體衰,專門為她準備的凳子。她頗為自責,她錯怪村裏人了,村裏人還是那麼善良,還是保存了幾百年延續的老禮,在尊敬老人的問題上一直沒有退步。她踏上高台時顯得很高興,步履雖然緩慢,但她盡量讓兩腿不要打戰。阿黃也跟著跳出上去,奇怪的是沒有人加以製止。老夏婆坐定以後,阿黃就順著她的腳邊坐下了。老夏婆不用抬頭就能看到台下的人,她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場合中作為焦點受大家注目過,她心裏開始有些慌張了,並且開始後悔未加考慮就聽從村長的建議來到這高台上。憑直覺,這裏不屬於她,如果屬於她的話預示著有不好的事情將降臨到她頭上,她想不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她心裏也不是沒閃過那件事的影子,但她隨即又否定了:“不會的,這些後生晚輩和老夥伴們總是不忍的。”
但事情就是往老夏婆否認的方向發展的。有人跳上高台,她認得,這是老保子家的阿強,阿強手裏拿著一根繩子。他走到老夏婆身邊,悄悄地跟老夏婆說:“阿婆,我們今天要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但阿黃在這裏會影響會議的順利進行,我們得把它拴起來,等開完會就把它放了。你老看看,要得不?”老夏婆既然坐到了台上,就不能不為整個會議考慮。阿黃自從到她家以後就從來沒有被拴住過,可以說,阿黃既沒有嚐過繩子的滋味也沒有嚐過“棍子炒肉”的味道。她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伸手摸了摸阿黃的頸項和頭頂,阿黃以為它的主人在招呼它,便回過頭來舔老夏婆的手指。事情還得老夏婆親自完成,老夏婆接過繩子,直起身又蹲下,看到她起身了,阿黃也站起來。老夏婆老了,動作慢騰騰的,台下性急的年輕人忍不住騷動起來,村長從前排站起來,轉過身,對村民擺了擺手,騷動便停止了。想要讓村民在瞬間安靜下來是很艱難的,但他們居然做到了。這是種多麼強大的力量,此時大家的目標都是一致的,就是盡快地、順利地把山寨的顏麵找回一星半點。老夏婆帶著阿黃走到柱子邊,先把繩子的一頭套在阿黃頭上,再把繩子的另一頭係在柱子上。阿黃對老夏婆把它拴在那裏很是不解,睜大疑惑的雙眼看著她,好像是在問她:“你,我親愛的,為什麼要把我拴起來?你從來沒有如此對待過我,再說我對是你多麼忠誠呀。我們倆像是一體的,我們倆曾經是一體的,為什麼你如此下得去手,要把我拴在這裏讓我失去自由?”老夏婆走回凳子的時候,阿黃試圖掙脫繩子,可當它轉過身看到阿婆還在那裏好好坐著的時候,它就麵朝老夏婆坐下了。
泥蛋站在阿黃身旁不動了,他抱著雙手,老夏婆隻能看到他的背影,像一根大柱子,把老夏婆的心壓得低低的,快低到台下的地底下去了。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直至此時,她仍然沒想到,這次會議隻與她相關,隻與阿黃相關。
當一切準備停當之後,老嘎才走上台。
年紀稍長的村民依稀記得二十多年前,老嘎還很年輕,不愛幹活兒隻愛閑逛,是村民嘴裏的“二流子”。現在的老嘎卻大不相同了,不再是褲腳低一隻高一隻,不再是精瘦精瘦的了。那時候他年輕,講話聲音那麼大。他發言的時候,連附近偷聽的鳥類和獸類都被他嚇跑了。年輕的他身體極盡所能地向後挺直,現在老嘎仍然在用力向後挺身板,但還是顯得有點佝僂。有媳婦管著、兒媳婦顧著,他全身上下都漿洗得幹幹淨淨的。隻是他不愛洗頭的毛病一直沒有改正,他的臉黑漆漆的,黑到鑽進泥炭裏都不容易把他揪出來。山村老漢的臉大多像老嘎一樣黑,村民們以為,隻有跟他們一樣黑的男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山寨人。老嘎比他們體麵些,因為他們知曉,他肚裏有墨水,這墨水永不幹涸,需要的時候老嘎就會把肚裏的墨水擠出來一點點,在他們麵前隨意塗抹,他們和他立馬就能辨出高低了。為了不遮住老夏婆,老嘎站在另一根柱子的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