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老夏婆才算徹底弄清楚,為什麼非要她來參加、非要讓她坐在台上、非要把阿黃拴在柱子上,她的侄子夥同村民欺騙了她。阿婆的氣憤不在於他們批鬥她,而是他們合起夥來騙她一個孤老婆子。老夏婆沉著臉。她離開凳子,作勢要去解阿黃的繩子,可泥蛋攔住了她,有泥蛋的大手擋在前麵,老夏婆根本近不了阿黃的身。老嘎該說的都說完了,村長也無話可說,眼看批鬥會快開不下去了。突然,坐在第一排的老伍頭站在矮凳上(老伍頭矮小精瘦,選擇站在凳子上而不是地上是明智的),舉起手高喊:“打死它,打死它!打死那條不要臉的畜生!”聲音高昂而嘶啞,老伍頭是親曆過前一次批鬥的老人,他知道這時候會場需要什麼。接著就有人跟著他喊起來,開始是步調一致,後來是七嘴八舌。同樣的話喊過幾次後頗覺無聊,有些便不再喊叫了。村民的意思老夏婆明白,她已經不再幻想牽著阿黃平安地離開這裏了,隻有接受批鬥才能平息村民的怒火,從而保住阿黃的性命。對於黃土埋到頸項的老夏婆來說,榮辱對她來說不是最重要的了,有人或者哪怕是一條狗陪著,她也覺得安慰,對順利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也多了一份信心。老夏公先走了,如果有人再把阿黃從她身邊奪走,她真不知該如何活下去。此刻她沒有選擇,隻有一條路供她走,而她又不是全然沒有羞恥心。在她看來,她和狗的關係在沒人發現之前算不得是奇恥大辱,被村民撞見後她也自覺沒臉見人。比如現在,她好像是裸體的,即便是冬天,她穿這麼厚的衣服,都能感覺到他們的眼光在扒她的衣服。自從老嘎宣布此次會議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批鬥她和阿黃以後,她仿佛覺得,村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幹癟的乳房和萎縮的下體上。他們是否想象得到狗進入她身體的情景?那是種久違的感覺,仿佛把她帶入她和老夏公年輕時不眠不休的時候。幸好阿黃不知道批鬥是怎麼回事、脫衣服和穿衣服有什麼不同,因為山寨裏的狗是不需要穿衣服的,阿黃也不知道人和狗發生關係是一件多麼有違倫理的事情。拿當眾被人扒光衣服和被人奪去阿黃的命相比較,老夏婆寧願選擇前者。
呼喊聲時斷時續,老夏婆說話的聲音像自言自語:“我願意接受批鬥,我願意受批鬥。”這句話老夏婆重複了幾次才被人聽見。老夏婆退回原位,與先前不同,現在她不再平靜地看著台下的村民了,而是耷拉著頭,她耷拉著頭的樣子跟“走資派”一模一樣。不過作為村民的一員,她被允許坐著,而真正的“走資派”隻能跪著。
一個別樣的批鬥會進行著,老夏婆坐在台上,一個小夥子站在右邊的柱子旁,一條大黃狗拴在柱子上。不知道的還以為被批者隻是那個木然的老太婆,殊不知還有目光茫然、一臉困惑的狗。這是場憋屈透頂的批鬥會,人民群眾既不好細數被批者的罪狀,又不能全然保持沉默。罪狀他們說不出口,而全部沉默就像人還活著,他們卻在集體哀悼似的。在村長話畢的半個小時裏,除了那幾句口號之外,沒有一個人談論的是與這次批鬥會相幹的。也不是沒有人站起來發言,有人問:“村長,你分給我家那幾片地太瘦了,長不出好莊稼,你得想辦法給我換換。”更有甚者,相鄰的兩人不知因為什麼事,先是爭吵,後來就動起手來,旁邊的人不但不勸阻,反而火上澆油。台上沒有好戲上演,就隻能寄希望於台下了。這不,終於有人遂了他們的心願,動手了。而有些小青年已悄悄溜走,躲進樹林談情說愛去了。
這樣的批鬥會前所未有,聞所未聞,連始作俑者老嘎都忍不住想笑。但他並非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走上台,先讓村民安靜下來:“今天批鬥會開得很成功,謝謝大家。我有一建議,請大家舉手表決。為了不讓相同的事情再次發生,我建議將阿黃和老夏婆分開。村長不是老夏婆的侄兒嗎?阿黃就暫時交由他代管。”這真是一條高明的建議,至少把走上岔道的批鬥會領回了正道,所以就難怪村民們紛紛舉手表示同意了。老夏婆和阿黃沒有權利發表意見,老夏婆知道,如果她不同意,無異於把阿黃往死路上逼。她即便有千萬個不情願,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阿黃被看守它的小夥子牽走。阿黃不是沒有反抗過,但一隻狗的體力怎能和一個年輕小夥子抗衡?阿黃被人強行拉走了,連回一次頭的機會都沒有給它。直到這時,老夏婆的眼淚才從她深陷的眼窩中淌出來。
阿婆是怎麼走回家的,她不大記得了。她離開的時候批鬥場空無一人,她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好大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該是回家的時候了。批鬥場的人都走光了,仿佛從頭至尾,批鬥場就隻有她一個人,阿黃不知跑哪裏撒野去了。她以為自己把阿黃留在了家裏,可到家一看,阿黃並沒有在家門口搖著尾巴等她。她仔細回想,想了很久,方想起批鬥會,想到剛才阿黃命懸一線,現在它的命總算是保住了,可作為罪狗,它已經被她的村長侄子看管起來了。老夏婆想哭,但她覺得不能,她的悲傷怎能超越老夏公的去世呢?一條狗而已,未免太荒唐了。她知道,從此刻開始,她真的孤苦伶仃了。她沒有做晚飯,空著肚子躺在床上也不覺饑餓。想起阿黃圍著她打轉,跑到床上趴在她身上的情景,她難以入眠。一夜下來,老夏婆看起來比頭一天蒼老了許多。如果說先前隻是黃土埋頸項的話,現在黃土已埋到她的額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