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倫敦[美國]
因為草地上有露水,瑪姬要穿上膠皮鞋,所以當她從屋裏出來時,她的丈夫早就在一邊等著她了。
瑪姬一邊觀賞盛開的桃花,一邊向深深的草叢看去。“沃爾夫呢?”她問。
“沃爾夫?”沃特·埃爾文這才從對桃花的詩意遐想中回過神來,也向遠處看去,“剛才還在這兒呢,我看見它在追兔子。”
“沃爾夫!沃爾夫!”瑪姬一邊呼喊著,一邊和丈夫離開了這片空地。他們沿著熊果樹林中的小路走向大路。
埃爾文把雙手的小拇指塞進嘴裏,吹了個響亮的口哨。瑪姬連忙捂住耳朵,做了個鬼臉,說:“天啊!沃特,你可是個優雅的詩人啊!你發出這種聲音,把我的耳朵都震聾了,聽上去就像是——”
“奧菲斯(希臘傳說中的音樂天才)嗎?”沃特興致勃勃地問。
“不,街頭藝人。”瑪姬諷刺道。
“哈哈,詩人也有俗的時候啊,不過,至少我的作品很受歡迎。”沃特自我解嘲道,“我是講究實際的詩人。我賣掉詩歌,可以換來草場、別墅、果園,還有四分之一英裏長的小溪。親愛的瑪姬,園子裏之所以會有低語的西風、輕舞的樹葉、淙淙的流水,都是我用美妙的詩歌交換來的啊!”
“哦,這麼說,你的詩可真值錢呢!”瑪姬笑著說。
“當然了,難道不對嗎?”
“可是,你用兩首十四行詩換來的奶牛可是咱們鎮上最糟糕的。”
“它很漂亮嘛!”
“但是,它不產奶啊!”
“可是,它的確很漂亮啊!”
瑪姬笑了笑,不再和丈夫爭辯,而是說:“看,沃爾夫回來了!”
果然,山坡上的灌木叢中出現了一陣騷動,緊接著,一條狼狗出現在他們前方四十英尺處。狼狗用健壯的前爪把一塊礫石踩在腳下,目光炯炯地看著礫石。然後,它轉過頭來盯著埃爾文夫婦,衝著他們大聲咆哮起來。
“沃爾夫,你這個壞蛋,沃爾夫!”埃爾文夫婦溫柔地呼喚它。沃爾夫的耳朵耷拉下去,頭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愛撫著似的低下去了。
埃爾文夫婦看到狗鑽回灌木叢中,就繼續向前走去。過了一會兒,沃爾夫出現在一處亂石成堆、泥土鬆軟的緩坡上,那裏也是小路的拐彎處。男主人抱著它的頭拍了拍,女主人撫摸了它好一會兒,沃爾夫這才在他們前麵跑起來。
它身姿矯健,毛色有棕色、深棕色、紅棕色等多種棕色。它的眼睛像一對寶石,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埃爾文夫婦非常喜歡這條狗,或許是因為當初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贏得它的信任吧。
當初,沃爾夫不知是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裏的。它饑腸轆轆地遊蕩在他們這座山間小屋的窗下,就在他們麵前咬死了一隻野兔。吃下野兔後,它臥倒在小溪旁。當沃特好心地去看望這位不速之客時,它對他咆哮不止。好心的瑪姬給它端去一盆牛奶,也被它嚇了一大跳。這條狗齜著尖牙,鬃毛倒豎,根本不許人靠近,更別提撫摸它了。
沃爾夫滿懷警覺,卻不離開,隻是趴在小溪邊。它等沒有人的時候才吃一些埃爾文夫婦端來的食物。它滯留此地,是因為過於疲勞,而且有傷病。幾天後,它的身體完全康複,就離開了。
沃特本以為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這條狗。但是,後來有一次,當他在美國北部沿著加利福尼亞州和俄勒岡州的分界線旅行時,在火車上又見到了它。那時,他偶然向車窗外望去,一下子就看見沃爾夫正沿著公路奔跑,疲憊不堪。
那時的沃特是一個很有激情的詩人,他特地在下一站下車,跑到一家肉店裏買了肉,然後在城郊抓住了這條流浪狗,用行李車把它運回了家。於是,這條狼狗又一次來到了這座山間小屋。它被拴了一個星期,隻好接受好心的埃爾文夫婦的熱情招待。自從它被他們收留後,從來沒有叫過。
本來,要留住這條桀驁不馴的狗很成問題,可沃特不怕挑戰,他特地請人製作了一塊金屬銘牌,上麵刻著“如見到此狗,請歸還給加利福尼亞州索諾馬縣格林艾倫鎮的沃特·埃爾文”。他把這塊金屬銘牌鉚在一個項圈上,又把項圈套在狗脖子上,然後把它放了。結果,狗立刻就消失了。
第二天,從蒙多西諾縣來了一封電報——在二十個小時裏,這條狗向北方跑了一百多英裏!直到被捉住時它還在奔跑。
這次,它被一家快遞公司送回來,被拴了三天。第四天,沃特一放開它,它又跑了,一直跑出很遠才又被捉住送回來。反正,隻要它一獲得自由就會跑掉,而且都是向北方跑。有一次,這條狗竟然穿越了半個加利福尼亞州、整個俄勒岡州和幾乎整個華盛頓州,才被人抓到。
人們不得不稱讚它的逃跑速度。隻要它吃飽喝足,休息夠了,就會拚盡全力地奔跑。第一天,它可以跑一百五十英裏,之後每天都能跑一百英裏,直到被捉住。每次被送回來時,它總是又饑又渴,骨瘦如柴,但逃走時又總是精神抖擻,活力四射。
為什麼它總是義無反顧地向北方跑?人們不能理解它這種執著的本性。
為了支付把這條狗從外地運回來的費用,沃特隻好提高自己的十四行詩的價格。但是,一年之後,這條狗不再跑了,它認命了,留了下來。
即使這樣,埃爾文夫婦也是過了很久才能接近它。它隻允許他們撫摸它,對來客們卻毫不客氣,誰也別想靠近它,否則它就發出陣陣低吼,亮出利齒。
它的咆哮聲非常嚇人,能震懾住最彪悍的人,令所有的鄉下狗聞風喪膽——這些狗一輩子生活在本縣,哪裏聽到過這樣的“狼嗥”!
埃爾文夫婦見這條狗的外貌酷似狼,就為它取名為“沃爾夫”。它來曆不明,沃特和瑪姬不知道它是從誰家跑出來的。他們的鄰居約翰遜夫人給他們送牛奶的時候見過沃爾夫,她說它是一條克朗代克犬。由於約翰遜夫人的堂兄在克朗代克那個遙遠的苦寒之地采礦,所以她驕傲地聲稱自己是這方麵的權威。
埃爾文夫婦認為約翰遜夫人說得有道理,因為沃爾夫那尖尖的耳朵就是證明。它的耳朵曾被凍傷過,並且很嚴重,總也好不了。另外,沃爾夫看起來很像他們在報紙和雜誌上見過的阿拉斯加犬。
埃爾文夫婦經常猜測沃爾夫的過去,他們依照看過的資料,想象著這條狗在北方是如何生活的。他們能感受到那片寒冷的北方大地仍然讓它惦念不已,因為在夜裏,他們時常能聽到沃爾夫在低聲嗚咽。北風肆虐、嚴寒刺骨的冬季是沃爾夫躁動不安的時節,它會發出一陣陣的悲鳴,那聲音就像是長長的狼嗥。但是,無論人們如何刺激它,沃爾夫從不發出狗的叫聲。
埃爾文夫婦在設法留住沃爾夫的同時,一直在爭論它到底屬於誰。他們都認為這條狗對自己更好。但最後,還是沃特占了上風——或許因為他是男人。相對於女人,沃爾夫更加熟悉男人,它對女人不了解。最讓它受不了的是瑪姬的裙子,那呼啦啦擺動的裙裾會讓它怒火衝天,所以,一到大風天氣,沃爾夫就不讓瑪姬靠近自己。
但是,瑪姬一直在為沃爾夫提供飲食,因為她掌管著廚房。隻有她點頭同意,沃爾夫才能進入廚房。正因如此,瑪姬才有可能克服自己在穿著上的劣勢。
這時,沃特又費了些心思才讓沃爾夫習慣於臥在他的腳邊,不妨礙他工作。為此,他必須不時地和它親熱一下,說些什麼,以至浪費了很多工作時間。
雖然沃特最終獲勝了,但瑪姬抱怨說,如果他能全力創作,少花點心思在沃爾夫身上,他們園子裏的紅樹林會擴大不少麵積,小溪還會再延長四分之一英裏。
埃爾文夫婦默默地沿著小路走了很長時間。沃特說:“現在,詩稿費的彙款單應該到了,我得去郵局查看一下。這筆稿費可以讓我們買到一加侖的楓樹糖漿和美味的蕎麥粉,當然,還可以給你買一雙新套鞋。”
瑪姬說:“嗯,還可以從約翰遜夫人那裏買到美味的牛奶——你別忘了,明天就是月初第一天了。”
沃特先是皺了皺眉頭,但他的表情馬上又變得愉悅起來。他得意地用手拍了拍胸前的衣袋,說:“沒事的,我又完成了一首詩作,可以換來一頭全加利福尼亞最棒的奶牛。”
瑪姬急切地問:“你什麼時候寫的?怎麼從來沒給我看過?”
“我特地留著它,當我們走在去郵局的路上時,我再讀給你聽。”沃特說著,示意妻子坐在路邊的一截圓木上。
在布滿青苔的石縫間,一條小溪慢慢湧出。它是從茂密的蕨類植物下流淌出來的。小溪從埃爾文夫婦的腳邊順地勢而下,一直流淌到山穀深處。在他們周圍,有許多美麗的蝴蝶在上下飛舞。
沃特語調舒緩地為愛妻讀著自己寫的詩。這時,山穀中傳來一陣聲響——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其中還不時夾雜著碎石頭向下滾動的聲音。
正當沃特讀完詩歌抬頭征詢妻子意見的時候,一個外表彪悍的男子的身影出現在小路的拐彎處。這個人沒戴帽子,滿臉是汗。他把一頂新帽子拿在手裏,另一隻手則拿著手帕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水。他穿著一套黑色的、款式已經過時但還算新的衣服,身上發達的肌肉好像被衣服限製得很痛苦,急於從中掙脫出來似的。
“哈,老兄,天氣真熱啊,不是嗎?”沃特笑容滿麵地向這個陌生人打了聲招呼。作為一個傳統的鄉下人,他信奉這種淳樸的鄉村習俗——主動熱情地招呼別人,哪怕是素不相識的人。
那個男人有些詫異地停下腳步,點點頭算是回應。然後,他尷尬地說:“的確,這麼熱的天氣讓我有些受不了,我還是比較習慣寒冷的天氣。”
“是嗎,那你可要失望了——這個國家可沒有那樣的冷天。”沃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