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普林[俄國]
一個走江湖的小雜耍班子沿著克裏米亞南岸的山間小路,從一個別墅區走向另一個別墅區。白毛獅子狗阿爾多照例跑在前麵,耷拉著粉紅色的長舌頭。它跑到一個十字路口時,停了下來,搖擺著尾巴向後張望。跟在它後麵的是十二歲的小男孩謝爾蓋,他抬手一指,阿爾多便準確無誤地認出路來,開心地搖晃著毛茸茸的耳朵繼續向前奔跑。謝爾蓋左胳膊夾著一卷表演雜耍用的毯子,右手提著一個髒兮兮的小鳥籠,籠子裏裝著一隻金翅雀。這隻金翅雀能從匣子裏銜出各色紙片,替人占卜吉凶。
勉強跟在他們後麵的是雜耍班子裏最老的成員馬丁·洛德日金老爹,在他的駝背上背著一架手搖風琴。那架手搖風琴已經十分陳舊,搖出的聲音嘶啞無力,像人連聲咳嗽似的,聽了叫人難受。它在馬丁手裏已經修補過幾十次了,現在隻能演奏兩支曲子——勞涅爾的《憂傷的德國》圓舞曲和《中國旅行曲》中的加洛普舞曲。這兩支曲子在三四十年前很流行,但如今已經完全被人遺忘。
手搖風琴裏的兩隻喇叭都變了音——高音喇叭幾乎不能發聲了,每當輪到它發聲時,音樂就結巴起來,仿佛一瘸一拐似的;低音喇叭鍵按下去起不來,隻要它一響,就老發出同一個低音,把其他的音全壓下去了。
馬丁老爹也知道手搖風琴的這些毛病,有時帶著幾分酸楚地調侃起來:“有什麼法子呢?風琴太老啦……受寒啦……一演奏,別墅裏的人就會說:
‘呸,難聽死了!’不過,這些曲子過去都是流行的好曲子,隻是如今的老爺們欣賞不了。現在人們時興聽《藝伎》《在雙頭鷹下》和《賣鳥人》中的圓舞曲。還都是這兩隻喇叭鬧的……喇叭我找人修過,可工匠不給修。人家說:‘該換新喇叭啦,把你這架沒用的廢物賣給博物館吧……說不定他們會把它當古董收藏起來……’唉,算了吧!它養活咱們爺孫倆到了今天,謝爾蓋,上帝保佑,它還能養活咱們一陣子呢。”
馬丁老爹愛自己的手搖風琴,就像愛身邊的活物,甚至像愛自己的親人一樣。在長年淒苦的流浪生涯中,他用慣了手搖風琴,甚至覺得它有了靈性,幾乎有了意識。有一次,他們在肮髒的車馬店投宿,手搖風琴就放在馬丁老爹床頭邊的地板上。夜裏,它突然發出一聲微弱而顫抖的聲音,聲音是那麼悲涼、哀怨,仿佛老人的一聲歎息。馬丁老爹便輕輕撫摸著手搖風琴那刻有花紋的琴幫,輕柔地低語道:“兄弟,怎麼啦?委屈啦?你就忍耐著點吧……”
馬丁老爹也愛一直跟隨他漂泊的兩個小夥伴——白毛獅子狗阿爾多和小男孩謝爾蓋,如同愛他的手搖風琴一樣,或許還要愛得更深些。小男孩是他五年前從一個酒鬼——一個死了老婆的鞋匠那裏“租來的”,當時講好每月付給鞋匠兩個盧布。但鞋匠不久就死了,從此,謝爾蓋的心和老爹永遠在一起了。
一條小路沿著陡峭的海岸,蜿蜒在古老橄欖林的濃蔭之間,在樹林裏偶爾能看見大海。海水好像一堵默默向上湧起的堅固圍牆,不停地向遠方流去,它在樹的縫隙當中,在亮綠的樹葉之間,顯得更加湛藍、明豔。從草叢裏,從石棗樹和野玫瑰花叢裏,從葡萄藤和橄欖樹上,響起了一陣陣蟬鳴,它們嘹亮、單調、永無休止的鳴聲振得空氣都顫抖了。天氣悶熱,沒有一絲風,太陽曬得土地燙人腳掌。
謝爾蓋像往常一樣,走在馬丁老爹前麵。忽然,他停下腳步,等待老人跟上來。
“你怎麼啦,謝爾蓋?”馬丁老爹問道。
“熱死啦,簡直受不了啦!要是能跳進大海裏洗個澡就好了……”
老人邊走邊把手搖風琴背好,用袖口擦幹臉上的汗。“那當然好!”他歎了一口氣,貪婪地望了望腳下蔚藍涼爽的海水,“不過,你要知道,洗完澡就更沒力氣了。有個醫生對我說過,鹽分很影響人的身體……也就是說,海水裏的鹽會使人渾身沒勁兒……”“他準是跟您說瞎的吧?”謝爾蓋表示懷疑。
“怎麼會瞎說呢?他幹嗎要跟我瞎說?人家是體麵人,從不胡言亂語……他在塞瓦斯托波爾有一座房子。再說,從這兒也下不了海呀。到米斯霍爾再說吧,到了那兒,咱們再洗個舒服的澡,然後吃午飯……吃完飯再睡一小覺……那才妙呢……”
白毛獅子狗阿爾多聽見身後的主人們說話,便掉頭跑到他們身邊。它那雙和善的藍眼睛熱得眯成一條縫,親昵地望著主人們,它伸出的長舌頭由於喘氣太快而一顫一顫地抖動著。
“怎麼啦,小狗,熱壞了吧?”馬丁老爹問道。
阿爾多卷起舌頭,像隻小喇叭,伸了個懶腰,抖了抖身子,尖叫了一聲。
“得啦,小家夥,沒法子呀……俗話說,熱得‘汗流滿麵’。”馬丁老爹繼續說道,“不過,對你來說不太合適,你沒有臉麵……不過都一樣……好啦,走吧,走吧,別在腳底下打轉……謝爾蓋,老實說,我就喜歡這種暖和天氣。就是風琴礙事,要是不搖它掙錢,就找個樹蔭下的草地躺一會兒。對我這把老骨頭來說,太陽可比什麼都強。”
小路同白得耀眼的硬實大道彙合後,便向下蜿蜒。下麵便是伯爵家的花園了。花園綠草如茵,裏麵散布著一座座漂亮的住宅,還有花圃、暖房和噴泉。
馬丁老爹對這些地方了如指掌。每年到了葡萄成熟的季節,他就來這一帶轉悠。整個克裏米亞到處都是打扮得漂亮又快活的富人。
絢麗的南國風光美不勝收,但並未打動老人,卻使初次到這兒來的謝爾蓋欣喜異常。一棵棵木蘭披掛著堅硬的葉子,像上了油漆似的閃閃發光,開著一朵朵大盤子似的白花;涼亭四周爬滿葡萄藤,藤上垂掛著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古老的法國大梧桐樹樹皮光滑發亮,樹冠宛如華蓋;還有大片的煙草種植園、一條條的小溪和美麗的瀑布;不論花壇上、籬笆上或別墅的牆壁上都盛開著豔麗奪目的玫瑰……所有這些目不暇接的美景都震撼著謝爾蓋天真的心靈。
他連聲訴說著心中的喜悅,並一個勁地拽老人的衣袖。
“老爹,您瞧,噴水池子裏有金魚!真的,老爹,是金魚,這麼多!我就是死在這裏也知足了。”謝爾蓋把臉貼著花園周圍的柵欄嚷嚷,噴水池就環繞著花園,“老爹,那邊是桃樹!您瞧,一棵樹上結了多少桃子啊。”
“走吧,走吧,小傻瓜,幹嗎張著大嘴嚷嚷!”老人開玩笑地推謝爾蓋快……走,“待會兒咱們就到新俄羅斯克城了,就是說,咱們還要往南走。那兒才真是好地方呢——有的是好看的。我們馬上要到索契、阿德列爾和圖阿普謝這些城市,再往前,孩子,你會看到蘇呼米、巴統……到時候你的眼睛都會看斜的。
就拿棕櫚樹來說吧,簡直奇怪極了,樹幹毛茸茸的,就像氈子做的一樣,每片樹葉大得能把咱們倆都蓋住。”
“真的?”謝爾蓋驚喜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