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老爹早就看中米斯霍爾和阿盧普卡當中的一個地方,它緊挨著大路,在快到山腳下的地方。在那兒吃一頓午飯該多美呀!他把他的兩個夥伴帶到那裏。不遠處有一座小橋,橫跨湍急而汙濁的山溪。離小橋不遠的地方,在橡樹和榛子樹間隱蔽的地下,冒出一眼清泉。泉水在地上衝出一片淺淺的水塘,又從水塘中亮閃閃地穿過草地,彙入山溪,猶如一條銀色的小蛇。在這眼泉水旁邊,早晚總能遇見土耳其人,他們在飲水或者祈禱。
“咱們罪孽深重啊,日子過得這般艱難。”馬丁老爹坐在陰涼的榛子樹下說,“謝爾蓋,讚美上帝吧!”
接著,老人從粗麻布袋裏掏出一塊麵包、十個西紅柿、一塊比薩拉比亞羊酪,還有一瓶橄欖油和裝在不太幹淨的破布包裏的鹽。吃飯前,老人畫了半天“十”字,嘴裏念念有詞地禱告。然後他把一大塊麵包掰成大小不等的三塊。
最大的一塊遞給謝爾蓋(孩子正長個兒,吃得多),稍小的那塊留給獅子狗,自己拿起最小的一塊。“以聖父聖子之名,上帝啊,所有人的眼睛都指望你恩賜。”老人小聲說,又從瓶裏往麵包上倒橄欖油,“吃吧,謝爾蓋!”
他們三個像真正的勞動者那樣,慢條斯理地、默不作聲地吃著並不鮮美的午餐,隻聽見三張嘴嚼食物的聲音。阿爾多在一旁吃自己的那一份。老爹和謝爾蓋輪流把西紅柿往鹽裏蘸,用它就著羊酪和麵包吃,嘴角流出鮮紅的西紅柿汁。他們吃飽後,又用洋鐵杯舀泉水喝。泉水清澈明亮,香甜極了,他們喝了個夠。正午的炎熱和漫長的旅途讓他們昏昏欲睡。馬丁老爹的眼睛快睜不開了。謝爾蓋直伸懶腰。
“我說孩子,咱們躺下睡個覺怎麼樣?”馬丁老爹問道,“讓我再喝最後一口水。啊,真甜!”他咳嗽了一聲,把洋鐵杯從嘴邊拿開,清亮的水珠從他的胡子上淌下來,“我要是皇帝,就從早到晚,天天喝這裏的水!阿爾多,過……來!你瞧,上帝養活了人,可誰也看不見上帝,誰要是看見了他就不會再受欺負了……”
老人和小男孩枕著自己的舊上衣,並排躺在草地上。樹幹彎曲、枝丫舒展的橡樹那茂盛的葉子在他們頭頂上“沙沙”地響著。透過橡樹的枝葉,天空現出一片純藍。溪水不停地汩汩流淌,從這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聲音悅耳,仿佛輕柔的絮語,催兩位旅伴入眠。馬丁老爹時不時地翻身,咳嗽幾聲,嘴裏還嘟囔著,但謝爾蓋覺得他的聲音來自遠方,聽不清他嘟囔些什麼,仿佛置身於童話世界之中。
“第一件事,得給你買身衣服:一件玫瑰色的、繡金緊身衣……鞋也是玫瑰色的緞子鞋……在基輔,在哈爾科夫,或是在敖德薩城吧——到了那裏,孩子,什麼樣的馬戲班子沒有啊!路燈多得數不過來……全都是電燈……居民有五千人,可能更多……我打哪兒知道這些?我一定給你想個意大利姓。葉斯季費耶夫或洛德日金算什麼姓啊?太沒意思,一點想象力都沒有。安東尼奧、恩利科或是阿裏馮佐,都很不錯……”
往下小男孩就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睡著了。老爹也睡著了,飯後他通常愛幻想謝爾蓋有朝一日能在馬戲班子裏大顯身手的畫麵,但思路突然中斷了。
他迷迷糊糊地聽到阿爾多對人“汪汪”叫,刹那間,他昏沉沉的腦子模糊不定地想起那個穿紅襯衣的掃院子的人,但渾身的困乏和燥熱使他困得爬不起來,隻懶洋洋地閉眼叫了一聲狗:“阿爾多,上哪兒去?我叫你哪,流浪漢!”可是,他的思路馬上混亂了,消失在變幻不定的夢境中。
突然,謝爾蓋的呼喚聲驚醒了老爹。小男孩沿著溪流忽前忽後地跑著,驚恐不安地高聲喊叫:“阿爾多,回來!回來!”
“謝爾蓋,你號叫什麼?”馬丁老爹不高興了,使勁舒展著發麻的手臂。
“我們把狗睡丟了!”小男孩氣衝衝地頂撞道,“狗丟了!”他尖聲打了個呼哨,又拖長聲音喊起來,“阿——爾——多!”
“你別瞎想……它會回來的。”馬丁老爹說,可他馬上站起來,用嘶啞的嗓子氣呼呼地喊起來,“阿爾多,到這兒來,狗崽子!”他邁著細碎而淩亂的腳步跌跌撞撞地跑過橋,上了大道,嘴裏不停地叫狗。半公裏長、白得反光的平坦大道展現在他眼前,可連個狗影子也沒有。
“阿爾多!阿爾多!”老人哀號起來。但他突然不喊了,彎下身子,蹲了……下來。“原來是這樣!”老人壓低了聲音說,“謝爾蓋!到這兒來。”
“那兒能有什麼?”小男孩朝馬丁老爹跑去,暴躁地問,“見到鬼啦?”
“謝爾蓋……這是怎麼回事兒啊?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明白嗎?”老人問道,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他用慌亂、哀憐的眼神望著謝爾蓋,那隻直指地下的手四下胡亂摸著。
大道上的塵土裏有一大塊吃剩的香腸,香腸周圍是方向不明的狗腳印。
“卑鄙的家夥把狗拐走了!”馬丁老爹仍然蹲在那裏不動,他驚慌地低語,“沒別人,準是他……你還記得吧,剛才他在海邊拿香腸引誘過阿爾多。”
“一點沒錯。”謝爾蓋滿麵怒容,惡狠狠地重複道。
老人睜得大大的眼睛裏突然滾出大滴淚珠,眼睛不停地眨巴著。他用手捂住了眼睛。“現在該怎麼辦,謝爾蓋?啊?咱們現在該怎麼辦?”老人問道,他身子前後搖晃,無聲地抽搭著。
“怎麼辦,怎麼辦!”謝爾蓋生氣地模仿著老人說話的口氣,“起來,老爹,咱們走吧。”
“咱們走吧,”老人淒涼地重複道,慢慢站起身來,“走吧,謝爾蓋!”
謝爾蓋再也忍不住了,像訓孩子似的對老人喊起來:“別裝傻了。哪兒見過拐別人狗的?您幹嗎朝我瞪眼?我說得不對嗎?咱們直接去找他們,對他們說:‘還我們狗!’要是他們不還,我們就去找調解法官。”
“找調解法官……對……這樣做是對的,找調解法官……”馬丁老爹重複著謝爾蓋的話,臉上露出苦笑,但眼睛卻窘迫地轉來轉去,顯得很為難,“找調解法官……可謝爾蓋,找調解法官也沒用……”
“怎麼就沒用了?法律對所有人都有效。幹嗎對他們客氣?”謝爾蓋急躁地打斷老人的話。
“你呀,謝爾蓋,別生我的氣。狗是不會還給咱們了。”馬丁老爹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我是擔心咱們的身份證。你聽見剛才那位先生說什麼了吧?他問:‘您有身份證嗎?’就是這麼回事兒。我的……”老人的臉色充滿了惶恐的愁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謝爾蓋,我的身份證是別人的。”
“怎麼會是別人的呢?”
“倒黴就倒黴在別人的身份證上。我自己的身份證在塔甘羅格丟了,也可能是被人偷了。後來我折騰了兩年,躲藏,行賄,寫申請書……最後我看出根……本不會有結果的,就成了兔子,見誰都怕,一刻也不得安寧。後來,我在敖德薩的一個旅館裏碰見一個希臘人。‘這點小事兒算什麼,’他說,‘老頭兒,你給我二十五個盧布,我保證給你弄一張身份證。’我豁出去了,我說我幹。
孩子,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用別人的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