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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天籟》編輯部大樓,尤如走進聖殿,一種神聖感崇拜感都攪在一起。編輯部裏的每一個編輯(那怕不是編輯,連大字不識一個的清潔工),他都不敢揚頭走過去,都要對他們點頭微笑,都要規規矩矩地站一邊,給他們讓路。每次進來,似乎都有一種進局子受審的畏懼感。
那個亮頭頂的胖編輯,四五十歲,頂謝得很厲害,臉又大又和氣。編輯部裏七八個男女編輯,就他最可親可敬,業餘作者走進去的時候,其他人連臉都不抬一下,那個胖編輯就首先笑著跟你說話。他似乎很能體會業餘作者到編輯部來送稿的那種惶恐心情,不管手裏的活多忙,總要放下筆,走到桌子外邊來,跟業餘作者說話。
這一次,仍舊如此,他一進門,亮頭頂的胖編輯,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他。熱情地叫他坐在對麵的木椅子上,去給他倒水。
他馬上謙恭地站起來,雙手抖抖地接過來杯子,又重新端坐在木椅上。杯子平平地放在兩腿中間,雙手摩挲著,並不敢喝。
亮頭頂的胖編輯,接下他一大卷稿紙,坐到辦公桌後邊去,翻。桌上高一堆矮一堆的書和稿子,像小山,看不到胖編輯的大臉,隻看到他亮亮的頭頂。
聽到“小山”那邊“嘩!嘩!”一張接一張翻紙聲,他知道胖編輯並沒有一行一行仔細地看,仔細看的話,翻紙聲不是一下接連一下的。
亮頭頂的胖編輯的確看得很快,十多萬字,不到半個小時就翻完了。
他預感不妙,心裏有些七上八下。
亮頭頂的胖編輯將他那把紙卷放一邊,站起來,並不說他稿子,也不說他人,自己去倒了杯水,然後又回到桌前。
他的心就一陣一陣發緊,跟等待法院宣判沒二樣,不知是死刑,還是活刑?屏住氣,望著自己腿上的杯子。杯子裏的水,還在微微地冒著縷縷熱氣。而他心裏,卻是翻江倒海,驚濤拍岸。“金沙水拍雲涯暖,”涯也不暖,冰涼!
一會,亮頭頂的胖編輯,響響地呷了一口茶,揚起胖胖的白臉,說:“你的文字基礎還不錯,啊。這個東西呐,主題也有些意義。你以前寫過小說嗎?”
“沒。”
“這是處女作?”
“嗯。”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禺。”
亮頭頂的胖編輯,馬上想起了什麼,又去稿子上看。才看到作者的名字。說:“噢,曹禺的禺。你的名字跟大文學家曹禺名字,隻是一字之差。寫下去,將來也會成為大作家的。”
他聽了十分激動,說:“不行,我比曹禺還差一些,我識字得不多。團場娃嘛,沒機會多念書。”
“不要緊的。”亮頭頂的胖編輯,端著杯子,從桌子後邊走過來。說,“雖說科班出作家,但是,作家不一定都是科班出生。你聽說過嗎?有個大作家叫陳登科,解放戰爭時期,他一邊打仗,一邊識字。識的字也不多,開始寫文章,許多字不會寫。比如馬蹄的‘蹄’不會寫怎麼辦?就畫個馬蹄在句子裏。“犧牲”不會寫,他就畫個人躺著。經過不懈努力,他終於成了中國的大作家。你現在的條件,比他那時要好多了,識的字也比他多, 我看,一張稿紙上也難找出十個錯別字來的,基礎還算可以的。”
亮頭頂的胖編輯一席話,把他的心說得熱熱的,臉上也沁出汗來。說:“老師,那你看,我的這個小說能發表嗎?”
亮頭頂的胖編輯,馬上覺得很為難,這是所有業餘作者都想問的一句話,最想得到的一句話。回答好了,可以鼓起他們文學希望的風帆,回答不好,也能使一些業餘作者,從此一蹶不振。去年,同事小吳編輯在處理一部六十萬字長篇時,由於沒經驗,話說得太直太硬,不知她怎麼就想起福樓拜對莫泊桑說的那句話了,“像你這樣的稿子,最好不要送給我看,應該將它丟到馬路上去,讓需要得到廢紙的人去撿。”那個小作者一聽就暈了,癱在椅子上好一會站不起來。最後,大家好勸歹勸,總算勸過來了,他一傷心,又要從樓窗往下跳 ,嚇得大家腿都軟了。足足花了半天時間,才算把他送出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