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左宗棠以豐偉之功績,處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個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殊關係,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謀國之忠”來概括自己一生的優長,又用“自愧不如”來加以襯墊,的確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深中肯綮,入木三分。他對左宗棠,能不欽佩感激嗎?這八個字,他自認為可以受之無愧,也必定會得到當世的公認,後人的重視。不要說劉鬆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將,就憑左宗棠這八個字,他也要不負老友所托,帶病為劉鬆山寫一篇文意俱佳的墓誌銘。
他回憶著劉鬆山從一個毛頭小夥子來長沙投團練的情景,回憶著湘勇裁撤之後,劉作為後期重要將領所起的作用,想象著在金積堡戰役冒矢衝鋒,終於馬革裹屍的悲壯場麵。一時間,又從劉鬆山想到彭毓橘,從彭毓橘想到滿弟貞幹,想到羅澤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搖動,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幹,幹了又磨,大半天,僅隻寫得三百餘字。他幹脆擱筆,待過幾天心緒平靜下來再寫。略歇一會兒,他拿出前些日子寫好的那張條幅來。
這是寫給紀澤、紀鴻的。這幾個月來,他一直想著要給兩個兒子留下點兒永久性的東西。通常的父母都為兒女留下金銀田地,曾國藩不以為然。他對子弟們說,子孫賢,沒有先人的遺產也有飯吃;子孫不肖,再多的家業也會敗掉,而過多的錢財又恰好助長了紈絝習氣。也有的父母為兒女留下幾件珍寶,平時作為簪纓之族的象征,急難時可以變賣換錢。曾國藩自己從未積蓄過珍寶,除那尊玉壽星外,他的幾件珍貴的物品,都是三朝皇帝所賞賜的衣料、佩飾,但他不願將它們送給紀澤、紀鴻,他已捐給家廟,作為五兄弟的共同財產留給後世。
曾國藩認為真正的珍寶,還不是皇上的賜物,而是使子孫後代知道哪些是經過千百年來的考驗,證明是應當遵循的家教;子孫奉行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長盛不衰。他認真地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把要對兒子所說的千言萬語歸納為四條,並把它端端正正地寫下來,要兒子們懸掛於中堂,每天朗誦一遍,恪遵不易,並一代一代傳下去。現在,他把這四條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字,自己覺得滿意了,於是鄭重其事地卷起來。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國藩就醒過來了。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日,他的父親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這天一樣,早早地起來,想在父親的牌位麵前磕三個頭,但病軀已不容許他下跪了,隻得改成低頭默哀。站了一會兒,他也覺得難以支持,便匆匆結束祭奠儀式,叫人攙扶著來到簽押房。他先握起筆來,顫顫抖抖地記下昨天的日記,然後開始辦理公事。
桌上堆放著一大遝公文,正中擺著幾份等候接見的名刺。他把名刺拿過來,一一看了看。這些名刺中有路過江寧的朝廷欽差,有奉調離開兩江的高級官員,有專來江寧稟告公事的下級僚屬,也有純來見見麵聊聊天的舊雨新知。因為精神不佳,那些純粹的官場應酬、毫無目的的閑聊,他一概婉謝,談正事的也隻得向後推幾天。
打開公文卷,隨手批了幾份後,看見了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報來的關於擴建鐵廠的稟報,他對此很感興趣。閱完全文後,立即批了四個字:“同意所請。”他想,這是件很大的事,還應該向朝廷奏報才是,遂又添了幾個字:“等候皇太後、皇上諭旨。”
這時巡捕進來,抱著一大遝信,向曾國藩稟告這些信是誰寄來的,來自何方。
“大人,這封是容閎從廣東香山寄來的。”
“快打開,念給我聽。”一聽說是容閎的,曾國藩頓生精神。
巡捕念著念著,曾國藩笑容漸露。容閎信上說,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歲的幼童,都資質聰穎,心地純正,出身清白之家,擬通過考核後,從中錄取四十名,作為第一批派出者;已和美國朋友商定好了,這批幼童都到美國去,大部分學天文、算學、製造之術,少部分專攻歐美醫學、法律。容閎滿懷信心地說,他們都將會成為大清國中興的棟梁之材。他還特為提到一個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稱讚這孩子是個天資非凡的英才。
曾國藩對容閎措辦的這一切十分滿意。他微閉雙目,浮想聯翩。眼前仿佛出現汪洋大海,一艘大輪船上,容閎帶著四十名天真活潑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揮手告別。水波蕩漾,海輪越駛越遠。另一艘從天邊開過來,漸漸靠近,容閎回來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長大成人,胸前佩戴著光彩奪目的各色勳章。曾國藩的眼色眉梢都洋溢著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園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親時的哀戚已經過去,徐圖自強的美夢帶給他以喜悅,見紀澤進來,他才發現大腿有點兒發脹,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著烏雲,雖是午後,卻如同黃昏。江寧的仲春,氣候通常還是冷的,今天更顯得有點兒寒氣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