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鼻祖程長庚年幼時,本來也沒在演戲中顯現天才。他被長輩拉到舞台上一試,結果大出其醜。戲沒演完,觀眾就把他轟下了台。他感受到恥辱,回家後“鍵戶坐特室”。三年之後再出台,頓時讓從前笑話過他的觀眾瞠目結舌,大聲驚呼“叫天”。程由此便成了名。我讀到這段記載,一直不明白“鍵戶坐特室”是什麼回事兒。查閱字典,“鍵”者有一個意思是指插在門上的金屬棍兒。“鍵戶”,也就是用金屬棍兒把門插上,不許外人打擾。“特”,應該是特別、特殊的意思。“特室”,應該是單另辟出的一個房間。最讓人不解的是“坐”字。因為演員不會演戲,就要深入觀察生活,如果有了生活,那就要向有本領的前輩請教演技。無論如何,也不能幹呆在家裏“坐”著。
實在想不明白。但史料就是如此簡單,截然沒有提到程長庚深入生活或者向前輩請教的事兒。最近,偶然翻閱徐元珊(徐蘭沅之子)所寫的《憶武生泰鬥楊小樓》一文,頓時豁然開朗。原來小樓年輕時,也有過一段相似的不得意的光陰。小樓是著名武生楊月樓之子,這“門第”應該說“可以”了,雖然父親早亡,但臨終前把他托付給譚鑫培,並拜譚為義父,有這樣的背景,還愁沒人照應麼?十分可惜的是他自身條件不行:從小個子猛往上竄,站在“武行”中好像鶴立雞群,一有動作總是撩手撩腳。再者,一張嘴就黃調,剛入科二年就倒了倉……正在這時,母親聽到外麵的風言風語,讓他當麵唱一句趙雲的“黑夜之間破曹陣”聽聽,結果小樓一張嘴,就把母親唱得心灰意冷。老太太決定讓他掛靴息影,並且給他娶妻請老師,讓他改行習文,“坐吃”遺產。
麵對這種情況,楊小樓居然來了個“禁聲一百天”。他和妻子分房住,在自己房裏遮擋門窗,獨自研究藝術。外人由於聽不見聲響,都以為他變啞巴了。他和母親、妻子之間,都是以手勢代替交談。想吃餃子,做一個捏圓的手勢。想吃麵條,雙手一抻。表示練功,踢一踢腿。打算外出,就朝天劃一個圈兒。他每天早晨,和兩位唱武行的去大廟練功,天不亮就返回家中。下午必去劇場靠大牆(站在最後一排座位的後邊),因為那時還隻在白天唱戲。每天晚飯後,就把自己關在不見光亮的屋子裏麵壁自悟,揣度楊隆壽老先生教戲所傳的三昧真火,苦想父親崇尚的“奎派”的唱法真髓。他連續禁聲了一百天,最讓自己得意的,是悟出了用一抬、二連、三趨、四顫的法兒,解決了他武生台步長步大腳的弊病;用掂、顫、晃、率奠定了楊派武生趨於盡美神韻的基礎。
等到這一百天過去,他開始出聲兒了。他忽地斷喝一聲:“得!馬來——呀!”把隔壁的母親嚇了一跳,竟問別人“是誰在喊嗓子呢?”還以為是外人來找他兒子。小樓去到義父譚鑫培家裏,還是那一句“黑夜之間破曹陣”,就把老譚聽得心花怒放。問他嗓子怎麼突然變好了?小樓答以“養的”,老譚連連呼奇,因為自有梨園以來,隻聽說過喊嗓、練嗓、吊嗓,還從沒聽說過養嗓呢!以下的事兒就不必細說了,老譚給小樓請了俞菊笙、張淇林兩位名師,傳授了許多戲,小樓又自己做了揣摩,很快演出就風靡了北京、天津和上海。
我這兒要說的隻有一條:小樓的“養嗓”到底得自誰的傳授?他麵壁悟得的那些功法,究竟來自何人?怎麼連義父譚鑫培都不知道?老譚不知道也不足以否定它的存在,因為程長庚年輕時就有過“鍵戶坐特室”的行為。楊小樓和程長庚之間,倒是一脈相傳的。很有可能,是程長庚的那種悟戲之法,在“斷”過了譚鑫培一輩兒之後,又隔代相傳相續在楊小樓身上。當然,自楊小樓之後,這種方法大約又“斷”了。一直到今天,還沒聽說哪位演員又“得”了此法。
還有,就是徐文中提到的“一抬、二連、三趨、四顫”,以及“掂、顫、晃、率”四法,不知道今天誰還會?不知道這位作者會不會?我這麼估計,它們可能是前輩藝人的感性經驗,很樸素,可能也羼了些雜質,用口傳心授或許能明白,用文字則說不清楚。但它們本身屬於客觀存在,並且屬於東方美學範疇。應該趕快搶救,再晚就來不及了。
還有一點也值得參考。就是在楊小樓幼年時期,楊隆壽老先生傳了他一出《蜈蚣嶺》,其中武鬆有一場用拂塵的“走邊”。在拂塵的用法上,老先生把神、佛、道三家的用法彙集在一處,因而很受內行的稱讚。三家用拂塵的方法不同,這在今天給人一種久遠的曆史感,但它同時又實在是“文化的”。我想,當初這三種不同的用法,能夠在當年觀眾中很有市場,這原因值得深思。是否可以這樣說,隻有雙方(演員和觀眾)都“掉”(“泡”)在當年的那種文化中,拂塵的“戲”才能在雙方之間“暢通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