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秋天在大連,有幸和汪曾祺先生在一塊兒。他常說些梨園掌故,我有時也說一點兒。巧了的是,有時說到同一樁掌故,卻小有出入。比如說到王瑤卿的“一字評”,我知道的是這樣的四個字——梅蘭芳的“象”,程硯秋的“唱”,尚小雲的“棒”,荀慧生的“浪”……這不算秘密,許多梨園人物都跟我說過,我後來也在文章中引錄並加解釋,並把“象”加以引申——做工有“象”,武打有“象”,連唱工和念白也能出“象”。我甚至把西方戲劇理論中的“心象說”,把咱們傳統的“意象說”,全都囫圇著聯係到一塊兒。更有甚者,我還把評論太湖石的“四字訣”(瘦、皺、漏、透)也“帶”了進來,從而論說中國傳統文化“以點概麵”的特征……
然而,汪先生的說法不同:“梅蘭芳的‘樣兒’、程硯秋的‘唱兒,……”
我趕忙插嘴:“王瑤卿講梅蘭芳,仿佛是‘象’吧?”
“不,是‘樣’!說‘象’是後人的附會……”汪的態度斬釘截鐵。不料,他說完了王談荀的“浪”之後,又加上這麼一句——“荀先生聽‘通天教主’這麼說自己,當時笑著就回敬了一句:您也夠‘臧’的……”
我尋思許久,覺得汪先生這“一‘樣’一‘臧”’的敘說,可能是當時的真事兒,因為這種對答中有人物的聲音笑貌,也有內涵著的意蘊。試想:王大爺最初讚美梅,時間可能在20年代中期(或者稍後),梅的藝術還正在發展過程中,遠沒達到後來的“博大精深”。王當時看重的,也僅是梅扮相上的雍容華貴。後來,等梅“伶界大王”地位確立了,等梅訪美歸來,等“博士”頭銜把國人弄得暈暈乎乎了,或有晚輩戲迷才把“樣”悄悄改為“象”。同樣的道理,等到黃佐臨提出了世界三大戲劇體係的立論,作為晚輩又晚輩的我,才會在“象”字上加以引申,因為“象”是一個比“樣”高大得多、也深刻得多的概念,一個“象”字足以涵蓋梅整個的藝術,並且說不完道不盡。至於說荀慧生回敬王瑤卿的那個“臧”,也可能真是當時的一句笑談。我想,今人不要因為荀的這一句話,就認為荀對王不尊重;同理,王偶然“嘴損”,也不會影響他關心愛護四大名旦的慈愛胸懷。您如果在梨園處久了,就會發覺一方麵是“長幼有序”,同時也提倡“沒大沒小”。
眼睛一直注視著傳統文化當中的“一字評”,一旦耳朵遇到生活中的類似例子便覺得敏感。比如前幾年看到啟功先生在一篇文章中發出這樣的喟歎:“如果有人懷疑我這話,我便要問他:《詩經》的詩怎麼唱?《儀禮》的儀節什麼樣?周鼎商彝在案上哪裏放?古人所睡是多長多寬的炕?”這裏的“唱”、“樣”、“放”、“炕”,聲母不同而韻母一樣,況且音韻上都屬去聲,讀起來有頓挫之致並且好記。還有,不久前電視中一位退休女工介紹減肥經驗,她說自己悟到了四字真經:“湯”、“糖”、“躺”、“燙”。這四個字的聲母、韻母完全相同,不同僅在四聲。從這兩個例子足見中國的音韻文化是多麼深厚和活躍。我在追尋“一字評”時經常萌發出兩點感慨:第一是它的寶貴,精煉到隻用一個字就去概括一個複雜事物的程度,大概也隻有咱們中國的古典藝術,才能具備這樣的習慣和能力。言簡意賅,直截觸及事物的本質,而且帶有一種“境”的意味。隻一個字,卻沉甸甸!第二則因為過於簡練,於是精辟和偏頗同在,也需要後人在體會研究時,做一些必要的闡發。尤其是在審美風氣進行轉換之時,不同年紀的人時常存在“代溝”,同一個(些)字詞便容易引出不同的解釋,像前述汪先生和我對“象”字做不同的闡發就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