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名淨郝壽臣,在本世紀10年代購下北京崇文區糞場大院的一塊地皮,用和楊小樓合灌頭二本《連環套》所得的六千塊大洋,蓋了一座裏外院的住宅。他利用到上海演出的機會,購置了全套最新的室內布置零配件,在室內按上了衛生設備。這在當時的北京,大約也隻有梅蘭芳的家可以相比。他年輕時做過木匠活兒,所以他督工完成的木窗從沒有“走形”一說。加上他本人不時收拾,所以室內室外的潔淨又是梨園界所豔羨的。等住宅一切完成之後,他又覺得“糞場”二字實在不雅,於是找到管這路事情的“衙門”,把“糞場”改為“奮章”二字。當然,兩個字的改動在有關衙門隻是舉手之勞,但是“衙門”心想:既然有人找上門來,自然就得敲他一筆。郝壽臣之“惜財”在北京的梨園界是有名的,但這一次是心甘情願地被“敲竹杠”,原因僅僅是為了“衛生”。
那年頭兒時興打麻將,梨園行的名角自然更是熱衷,在不演戲的時候,賭到大天亮的不算稀奇。然而,一切行動皆有準則的郝壽臣,在打麻將上也不例外,遇到不得不打之時,便下午四圈,晚上四圈,決不多打,於是人稱“衛生麻將”。“衛生”在當時是個時髦的新名詞兒,按照郝的理解,就是隻能有益於工作而不能妨礙於健康。既然郝的理解如此高明,那麼今人或許要問:郝何不“幹淨、徹底”一些,索性一圈不打,不是更好?難啊,難啊。因為當時幾乎整個社會都在打,並且是與自己有工作聯係的人都在打,你若太“個別”了,就與工作不利。舉例來說,郝經過多年的努力,終於先後與楊小樓、馬連良、高慶奎三位大老板掛了“並牌”。這是個了不得的成就,然而這三位都會麻將,尤其當時決定戲班兒中的大事兒,經常是在麻將桌上拍板的。那年月沒有“開會”一說幾,各個戲班兒中的“大管事”,一般要在主要的幾位名伶之間穿針引線,把一切常規性的問題分頭說定。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大管事”也不發愁,就想法把矛盾的兩方或三方,請到某一位的家中來“玩兒”。“玩”的方式很多,第一種就是打麻將,輸贏不能太大。大了不利於感情的融洽,所以一般就以五塊錢到頭幾。這樣,假如原來甲角兒不肯為另一位名伶配戲,此時“大管事”也就聲色不動地參加打牌,一旦甲名伶“滿貫”(“和”的一種最高級形式),趁他高興地用雙手把牌一亮的時候,“大管事”就勢問道:“×老板,咱們剛才說的那件事兒——”說時,目光便露出一種期待。此際,甲老板因“滿貫”正興奮不已,常常不會在具體問題上再加糾纏,常常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如果麻將桌上還解決不了,就不妨留待飯桌之上。那時名演員大多住在宣武、崇文二區,北京許多大飯館都在附近,演員習慣到飯館“外叫”。比如吃涮羊肉,不必到東安市場的“東來順”,可以到就在附近的“正陽樓”。名伶不會胡吃海塞,因為都見過世麵,因此往往很樂於、也很善於在吃上品評一番。如果叫了“正陽樓”的羊肉,那麼就可能在未吃之前,先聊一段有關“正陽樓”的閑話,諸如每年隻從“七尖、八團”吃螃蟹時開始營業啦,幫助吃螃蟹的小榔頭兒、小鑷子兒如何好使啦,螃蟹下去就接上涮羊肉啦,等到次年三四月天暖就歇業半年啦……通常是年長的講往事,年輕的講新聞,沒吃時就古往今來熱鬧開了。一會兒端上肉,一下鍋子,諸位你尊我讓的,感情上先透著親近了。其中哪位正在高興之際,“大管事”又會重提剛才被“撂”下的話茬兒:“您看,剛才說的那事兒——”依然是企望和期待的目光。中國似乎有這個傳統,任憑對方是誰,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駁人家的麵子,所以再為難的事兒,在這酒酣耳熱之際也就順水推舟地解決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牌桌文化”與“飯桌文化”實在是一項老傳統,其中的得失利弊,都得放到那個時代去具體分析,才能得出準確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