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昆大師俞振飛在回憶幼年間受到父親嚴格的要求時說:“他強調要我認真地‘拍曲子’,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跟他唱同一支曲子。每一支曲子,他要求我唱一百遍以上。如果唱的過程中,有一字一腔被他認為不夠準確,就要重唱一百遍,所以,有時我甚至一支曲子唱到四百遍。我雖然從小培養起了對昆曲的興趣和愛好,但這樣幾百遍地唱,畢竟感到枯燥乏味。”這裏講的曲子,當然指的是某出戲中的某段唱腔,其中是有人物、有個性,甚至應該是有文采的。但是對於小孩子,一來因為年紀小,對具體的人物感情不可能有深刻的理解;二來作為打基礎,也不要求孩子一學戲就“直奔”人物,而是首先摸熟、掌握那些最基本的表現程式。所以在學習時,往往就會不厭其煩地抓住外部形式不放,要一字一腔、一招一式都絕對準確才行。在昔日的京劇科班中,小孩子練習諸多基本功(毯子功、把子功、翎子功等)時,枯燥的程度比起俞振飛的少年,隻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做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以十當一”,以超負荷的勞動加深印象,增進理解。說也奇妙,這樣久而久之,明明屬於形式範疇的東西,卻有了內容的內涵。連俞振飛後來也說,“我二十多歲時,別的朋友找我學曲子,我在給他們‘拍曲子’時才體會到,要是沒有拍幾百遍的基礎,就唱不出韻味來。”
“以十當一”還有更深一層的做法,比如餘叔岩習慣在後半夜吊嗓子,京劇界就有種種傳聞。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講到,“叔岩吊嗓是有計劃的,譬如有一時期,他唱的戲都是‘衣齊’、‘人辰’轍,為的是練閉口音、腦後音。過一陣他又改吊‘發花’、‘懷來’轍,練習張嘴音,這樣周而複始,寒暑不綴地用功,當然每部音都能夠指揮如意了。”這是講以不止十倍的力量來“對付”某一個轍口,逐一地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還有一種傳說,就是曾經在後半夜趴過他家牆頭的人講,餘叔岩吊嗓多是從其他行當開始,一橫一縱地把嗓子“溜”開,最後才歸到老生一行。道理是他生活日夜顛倒,前半夜剛剛起床,嗓子還不順溜,得一點點唱開才成。這段逸事說明,餘很知道自己的嗓子該如何調理,急不得惱不得,得順著嗓子的“脾氣”,以“以十當一”的耐心去做才行。
上麵說的都是演員上台之前的情況,一旦到了台上,就必須受到人物性格和特定情節的製約,不但得“一次過”,而且“這一次”還必須過好、過準、過得絕妙才行,一招一式、一字一腔都必須拿出“以一當十”的勁頭才成。這時演員要依仗幼年打下的結實基本功,要依據自己平日練功的程序,把競技狀態最好的那一霎留給台上,留給那最具有表現力和感染力的“關節”之處。就在這一處,演員舉手投足的雖然還是“那一下”,雖然還是“一”,一點不能多,一點不能少。但是就表現力和感染力講,“十”恐怕也打不住了。演員的辛苦應該花費在平時,到了演出之日,在“關節”處層層遞進地“來”那麼幾下,借以“勾住觀眾的腮幫子”,然後見好就收,用無形的心聲告訴觀眾:“您覺著好,明日請早。”京劇的魅力大約就在此處,努力在台下,“以十當一”;台上如能適可而止而又滋味無窮,那就達到“以一當十”的功力和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