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的一生,似乎可以依1945年畫一條線:在此之前,基本屬於“南體北用”。研究一下麒派的上承,不難找到王洪壽(老三麻子),找到汪笑儂和潘月樵,找到常春恒和夏月潤,甚至找到杭嘉湖水網地帶所麵臨的那一片無可束縛的藝術天地。周的起因和基點都在南方,可稱地地道道的“南體”。然而不久,他就帶藝來到了北方,他進入“富連成”演戲,認真觀摩了譚鑫培等老一代的名伶,並且發表了《談譚劇》等若幹具有真知灼見的文章。可以認為,他來北方的目的是帶著“南體”的眼光來觀察“北體”的優劣,研究到底有哪些積極的營養可供“南體”進行“北用”。就這樣,他把北方的經驗帶回南方,並以空前的深度和廣度繼續著“南體”——參加連台本戲的編導和演出,甚至接管戲園子的全麵工作,這一點在整個京劇史都是沒有先例的。就在他積極施行“南體”的同時,並沒有把“北”扔到腦後——不時在非正式的清唱活動中,仍然老腔老調地演唱“譚派戲”或“餘派戲”;在提攜年輕演員方麵,他也遵奉著傳統道德,和北方、北派的作風沒什麼兩樣。堅持“南體”並不妨礙“北用”,“用”得越活,“體”也越堅定。
然而在1945年之後,他又截然一轉,其“體”似乎移回到“北”,又大量演出傳統京劇,同時對原先連台本戲中受歡迎的單折,按照傳統戲的規格進行加工整理,如目前單獨演出的《追韓信》、《徐策跑城》等。但是他與北方的京劇藝人在年邁時的整理收縮並不相同,因為他的“南用”的比重和濃度都是驚人的。他不怕話劇電影,並且敢於把那些近乎“真”的東西化用到強調“美”的京劇(特別是“北體”京劇)之中,在《打嚴嵩》中他加上了一段追述的獨白——講在街上遇到一個遭嚴府陷害致使家破人亡的小孩子,他扮演的鄒應龍一邊撫摸著小孩子的頭頂,一邊抒發著痛恨奸臣的強烈感情。這段戲嚴格說有點單擺浮擱,同時與整出戲的風格也不太一致。但是奇了,經他一演,他盡情輻射著如同話劇電影般的熾熱感情,居然就打動了觀眾,這裏所發出的震撼力,是和通常“北體”演員所最擅長的“要好兒”,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縱觀京劇史,任何一個演員想要身兼二體十分不易,甚至是不可能的。這不僅在於他周圍的客觀條件(經常合作的其他演員,所在地的欣賞習慣等等),更在於該演員本人的藝術觀,都是相對(甚至是超常)穩定的。因此,如若沒有齊白石“衰年變法”那樣的思想氣魄和藝術功力,一人身兼二體就無異於癡人說夢。然而周信芳硬是做到了,把兩樁截然相反的本體彙集一身——從最基本的性質來講,“北體”講究“娛人”,“南體”追求“感人”;“北體”講究美,“南體”則追求真。因此從敢於、善於展開不同性質的文化藝術的碰撞彙合上麵來講,周信芳實可稱為京劇史上的一位“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