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以上的兩番“商量”,我們不難發覺二人在處理這件事時有很大的共同點,那就是都把它當成一件“自己的事兒”來做,一要考慮怎麼做才能更好,根本不存在功利目的;同時“肥水不落外人田”,這裏的“肥”不是指多掙錢,而是獲得參與這種文雅事情的機會,因此“牽連之人”非親皆故。相約之後,一切如約進行。石印隻印了幾百本,瓷青封麵,許姬傳題簽。送了50本在榮寶齋代售,其餘都在內行、票友間售完。可以想象他年之後,無論陳或許(以及他們的家族後代)再遇到這一石印品,首先撲麵而來的不是內容,而應該是其外部的包裝。它無疑是一種文化,而這種文化無疑又是在煙(大煙)霧繚繞之下進行和完成的。
在煙態下生活的京劇也是如此。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特別是日偽時期,北平幾乎每條街上都有一兩家或三五家煙館,一般小康之家,也多有煙具和煙膏,因此“煙態”很容易就表現在抽大煙的人的臉上,即使不抽大煙的人,其內心也未必不受影響,不被那朦朧、愚昧的狀態所籠罩。昔日藝人用功太苦,演戲又無規律,日夜堂會時還要趕場,吸幾口為的隻是提神醒脾和勉強支撐。在“界線”裏,可以服務演戲的需要;一旦超過“界線”,就不免戧害身子和心靈。落到這般境地的演員值得同情,他們與為享樂而吸煙無節製的公子哥、官宦商賈,是有著原則區別的。
許和陳已經結交了若幹年,又麵臨著分別,因為陳即將入川。大約在行前一個月的光景,一次陳為許吊嗓,許對陳說自己每次吊嗓之後都感到勞累,不知可是身體不好的緣故?
陳當即笑著說:“還虧你在戲班中混了許多年,怎麼說外行話?譚鑫培晚年長了調門,難道身體會比中年更好?原因是他善於用氣,而你至今還不懂得用氣!”
許發起牢騷,認為向陳學了幾十年,陳都不教自己用氣。陳解釋說,因為以為許是在玩票,故而便沒有教。許急於想學,陳答應在10天內教會他。
於是,陳從《碰碑》、《烏盆計》中的〔反二黃〕教起。把每一句拆開來教,對每個字的提氣、換氣、偷氣、吸氣的地方都做了細致的分析。這樣陳一共教了五天,隨後要許自己回去體會,讓他過兩天再來吊嗓。許回到家不斷哼唱,有時還提起調門唱。都不覺得太累。
後來到陳那裏吊嗓,果然比以前好得多。不但用氣得到竅門,同時胸腔、腮音、顎音、腦後音的運用,也覺得有了一些體會。許對彥老講:“我真有小兒得餅之樂,可惜您一星期後就走,不能再學下去。”
陳答:“這種方法,如果得到真傳,可以融會貫通,與年俱進,將來就知道妙趣無窮。”他隨後去了四川,不到兩年,就在那裏去世了,他和許姬傳便沒能再見麵。
陳、許本是陌生的兩代人,萍水相逢便不見外,這種緣份與大煙嗓子有密切關係,更發展於充滿大煙煙霧的梨園文化。陳一生沒少教徒弟,但許姬傳這個“不正規”的徒弟,卻因此而得其真傳。許後來以主要精力多年輔佐梅蘭芳,但私下又以一名愛好者的身分,和孟小冬等許多名伶一同吊嗓玩味。沒有後者,他就做不好前邊的工作。當然反過來,沒有前者的身分,他也難於獲得和後者一同娛樂的機會。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新時代本身的塵霧灰塵就少,已較前十倍百倍地明亮、明麗了,已完全不再需要“煙態”的朦朧和愚昧了。無論大煙還是大煙嗓子,對於今人和今天的京劇,都已十分陌生。可以做這樣的確認:今天和今後的京劇演員,再不必通過吸食大煙去“模仿”和“提高”唱腔魅力。這是時代賦於新時代演員的一大幸事。但是,似還應當補充上另一句話:從學術角度研究京劇曆史,必須對以往梨園文化各個組成部分做出實事求是的判斷,尤其是對那種曾經迷漫、籠罩一時的“煙態”,則應得出正反兩方麵的經驗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