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人倉(1)(3 / 3)

一輛吉普車從白楊樹下緩緩駛過,在縣人大辦公室門前停下來。鄭江東走出人大辦公室,打開車門,準備上車。這時候,組織部長秦部長老遠就跑過來了,笑吟吟地揚著手中的一卷紙:“這就帶走嗎?”鄭江東點點頭。秦部長把那卷紙塞給他,說:“你瞧瞧,汪得伍把檢討送來了。這木頭疙瘩,也學機靈啦!”

鄭江東沒接檢討書,淡淡地說:“交給李書記吧。”

“寫得不錯,寫得不錯……”秦部長一邊說一邊收起檢討書。

鄭江東上車時,秦部長把住車門,在他耳邊小聲說:“老汪可是個老實人啊,咱不能看他就這麼倒下。昨天我和趙副縣長談了談,老趙也火了……”

鄭江東沉默不語。秦部長知趣地為他關上車門。

車開了,在泊油路上疾馳。鄭江東心裏很沉悶。公路兩邊的白楊、棉槐飛快地閃過,黑魆魆的群山卻緩緩地移來。山間的柿子樹醒目地展開枝杈,仿佛在比它矮小而茂密的馬尾鬆、柞樹麵前伸著懶腰。一隻花喜鵲衝柿樹頂端飛下來,一跳一跳地掠過層層梯田。公路盤旋上升,下邊是又寬又深的山溝。溝底亂石叢生,一條小溪在亂石間蹦跳穿行。鄭江東拉開車窗,讓夾雜著草木芬芳的山風吹到他臉上。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眼睛漸漸地亮起來。他覺得身體裏有什麼東西被山風吹醒了,在血管裏騷動……

哦,好久沒聞到山的氣息了!最後一次來是什麼時候?對,就是他領全縣公社書記來開現場會。打那以後李夢華提為第一把手,他養病住院,再沒來過。那是秋天,前年秋天,到現在滿打滿算才一年半時間。可是一年半又怎麼了?這對鄭江東來說也夠久了……

這片山區叫老人倉。西峰縣東麵是平原,南麵是窪地,西北麵是群山——西峰縣正由此得名。鄭江東的姥姥家在一起。他參加“青抗先”、區中隊,扛著三八大蓋槍在山裏周旋。他當過鄉長、區長,直到一九五八年走出大山,出任西峰縣縣委書記。三十五十歲正是雄心勃勃的年齡,一九五八年又是雄心勃勃的年代,鄭江東沒有虛度年華,他做出了他這一生中最偉大的事業:在他姥姥家,在養育他的大山中,修建起一座全省第三號的大型水庫……老人倉水庫!這座水庫一舉扭轉北半縣的缺水狀況,解決了百裏以外的一座城市的供水問題,還幫助了鄰近幾個縣戰勝了旱魔。這座水庫也使鄭江東名揚四方……

鄭江東希望到老人倉山區故地重遊。但這次重遊卻並未不輕鬆,他還負有調查汪得伍的責任。這件事使鄭江東的心情很複雜,他對汪得伍的感情很深。當他被“造反派”單獨軟禁時,汪得伍當上了縣革委副主任,為保他出來,跟軍代表都拍開了桌子。這且不說,汪得伍從二十來歲當副鄉長,就跟著鄭江東幹,罵過他,給過他處分,可倆人還是一個人似的好。汪得伍是有點像木頭疙瘩,他怎麼罵他,他也一聲不吭。有一回鄭江東氣極了,衝他吼,西峰山也抖一抖。”縣委幹部們私下裏都那麼說。他以雷神爺脾氣和鐵一般的黨性原則在全地區縣委書記中聞名。那回,汪得伍讓自己家偷偷加入中農社,鄭江東差點開除他黨籍。他鄙視他:共產黨員不站在貧農一邊,竟去舔中農的腚!有人看他們私人關係好,跑來替汪得伍說情,叫鄭江東罵個狗血淋頭。最後,汪得伍背了個黨內警告的處分。宣布處分那天,汪得伍哭了,他一聲不吭,默默地、倔強地流著眼淚。鄭江東批,汪得伍!你答應一聲!批評他,安慰他,勸告他,可他就是不開腔,惹得鄭江東又吼起來:“汪得伍,汪得伍!你答應一聲!”“嗯——”

哦,這都過去了。今天呢?紀委書記一提要給汪得伍黨內警告處分,鄭江東心裏就不自在。秦部長他們明顯地為汪得伍活動,鄭江東也沒罵他們個狗血噴頭。是的,他不喜歡他們這樣做,但他希望汪得伍平安無事。其實,他已經為汪得伍做了不少事情了。“打倒四人幫”,鄭江東回複縣委書記職務,汪得伍一級一級降下來,一直降到溝子公社當黨委書記,不算造反起家。“那麼,算不算幫派體係呢?算不算賣身投靠呢?這就沒人敢深究了。鄭江東用他的威望保住了汪得伍……鄭江東在西峰縣享有最高的威望!

鄭江東自己也知道,他的精神狀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老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吃苦了,他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旋轉得疲勞了。於是,他象一個真正的老人那樣重新判斷這世界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