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江東在水庫吃過一塊餅子了,沒什麼胃口。捕魚時過於興奮,現在身體也不太舒服。但他看著汪得伍狼吞虎咽地吃饅頭,喝菜湯,覺得很開心。這人還是老樣子:能幹活,能吃飯,能摳!據說,他抽煙總不舍得一次抽完一支,抽一截就卡死,待會兒來煙癮再抽。這毛病引出個笑話:有一次他把卡滅的煙卷裝在褲子口袋裏,給千部們做報告。講著講著口袋冒起煙來,原來邧煙卷沒完全熄滅,死灰複燃了。這一鬧,他丟了醜,還燒壞一條褲子。這個人的思想性格很難令人理解,他身上竟那樣頑固地保留著農民的習氣。鄭江東聽說他蓋了十二間房子,又氣又好笑:你蓋那麼多房子幹嗎?怕退休沒地方住嗎?怕兒子說不上媳婦嗎?什麼都不是。這是一樁地地道道的蠢事!這是思想狹隘、性格偏執到可笑程度的表現:可是,這個人在政治舞台上又非常聰明,西峰縣的幹部中他有一股很大的勢力,就是地委領導中也有不少人和他關係密切。他的錯誤常常變成笑話,人們談論著,卻恨不起來。他不知怎麼和“造反派”的關係很好,當上了縣革委副主任,同時又保護了許多老幹部,致使他們至今念念不忘。汪得伍是個混合物,叫人說不上他究竟是什麼,卻又那麼自然地存在著,使人感到那麼熟悉。
吃完飯,鄭江東和汪得伍出去走走。他們來到村外,在溪邊的一片柳林裏散步。天已經黑了,西邊山頂處還罩著一圈暗紅色的光暈。村子裏的鳥兒喳喳地叫個不停,仿佛在爭論一件永遠不會有結果的事情。
鄭江東隨便問問溝子公社的生產情況,又把話題轉到李家大隊來:“我去了趟李家。裏的花生公糧還沒交完。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還有幾個大隊也是這樣。”汪得伍不緊不慢地說。
“公社不能按老辦法派公糧。你應該調查一下,根據目前的新政策,總結一套新辦法。”
“我一天得想十個新辦法,還是趕不上趟。地往下一分,好象換了個年頭,我不會幹啦!”
鄭江東嚴肅地說:“你要積極領導生產責任製的落實工作,發現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不要讓問題擠成堆,不要讓群眾誤解黨的政策。”
汪得伍默不作聲。他打著飽嗝,眼睛漫無目標地瞧著前方。
鄭江東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房子的事縣委已經做出決定,要通報,要把多蓋的房子收歸李家大隊,你還要檢討——你知道啦?”
“秦部長來電話通知我了。”汪得伍在喉嚨裏咕嚕道。
鄭江東默默地踱步。他真想象過去那樣狠狠批評汪得伍一頓!可是沉默了許久,他隻是沉重地歎了一日氣,你呀……”
汪得伍低下頭,擰著脖子,擺好了挨批的架式——他象一頭固執的老牛,鄭江東就是批得南山轉動,他也一聲不吭
都那麼大年紀了,何必呢!鄭江東背著雙手,走出柳林子。汪得伍跟在他後麵,腦袋還耷拉著。鳥兒已經安睡,暮色濃重得象霧,走幾步就看不見人了。大山變成一團團黑影,仿佛即刻就要壓到人的心頭。鄭江東感到這裏的夜晚格外沉重。
“又停電了!……”汪得伍用低沉的喉音罵了一句。
鄭江東這才注意到,整個溪前集一片漆黑,隻有近處幾間農舍的窗戶上,映著昏暗的油燈燈光,他想問問這裏的供電情況,可是嘴唇懶懶的不願開啟。於是,他們就那麼默默地走,聽著自己的雜亂的腳步聲。
在大街的拐角處,他們遇到一個姑娘。姑娘在黑暗中隻看清了汪得伍,親熱地招呼道:“汪大叔!”
“雙雙,你看這是誰?”汪得伍指著鄭江東說。
姑娘往前湊了湊吵睜圓大眼睛,驚喜地叫道:“鄭伯伯!是你……”
“雙雙,你好啊!”鄭江東笑嗬嗬地道。
“鄭伯伯,你上我家坐坐吧!”雙雙熱情地說。
汪得伍在旁邊介紹道:“雙雙今年有兩件喜事——結婚入黨了。我是大媒人,對象是咱公社的機靈鬼秘書!”
雙雙幸福、羞澀地笑著,說不上話來。
鄭江東高興地說名“好,好!我瞅空到你新家去坐坐!”
姑娘告別了兩位長輩,苗條的身影消失在黑影裏“汪得伍低聲感歎道,“長得真象她媽呀!”
雙雙媽去年死了,死得沒有心事。她的獨養女兒由鄭江東幫助安排了工作。鄭江東對汪得伍說了一聲,汪得伍馬上撥出一個招工名額,把她安排在公社藝品廠。汪得伍似乎知道其中的隱秘,但能不問也不說,隻是無微不至地關懷著雙雙。這使鄭江東非常感激!
回到公社大院,鄭江東被一片白色的光亮刺得睜不開眼。那是從黨委辦公室裏照射出來的。公社秘書——雙雙的新婚丈夫早點燃了一盞汽燈。他們走進門,見辦公室裏空無一人。汪得伍罵道名“又去打撲克了!”接著,他退出辦公室,領著鄭江東往食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