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溜到門口,朝外看看,關上門,又回到鄭江東跟前繼續說:“那個李俊堂是汪書記養活的巴兒狗,就會晃頭搖尾巴,別的啥也不管。他那支書才當得叫人笑話呢,地分下來這兩年,他把汪書記家的地也包了,一個人種兩家地,他自己家的地就是打不出糧來,也得保證汪書記家的地豐收。這麼著,感動了上帝,汪書記讓他當上支書了……話說回來鄉汪書記的老婆還是個老實婦道,誰都說好夕就是他那兒子霸道,在學校裏老師也管不住。我家的小子比他大好幾歲,還常叫他打出烏眼——不敢還手呀!……”
鄭江東注意地聽三寶講,他還從不了解汪得伍的家庭情況。他隻記得好多年前汪得伍鬧過離婚,鬧了一陣也不再提了。至於他怎麼生活,經濟情況究竟怎麼樣,很少有人摸底細。
“汪書記家在村裏算困難戶,還是算中等戶?”鄭江東問。
“困難?哈哈!俺老百姓都說:老汪家的票子沒有數!他平常不吃不穿,一副困難相,其實他是屬蛤的,肉在裏頭!”
“他能有多少錢?一個月才掙六十來塊……”
三寶笑吟吟地望著鄭江東,搖搖頭:“這個人,嘿嘿……你們都看不透。”
“怎麼說?”
“剛才他說的話我聽見了:講義氣,一條好漢子!你可千萬別全信他的。他的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他講義氣,為朋友辦事,給部下擔風險,這都不假。不過要說他不貪便宜,那是騙人!他才黑心呢!他長著好幾張臉,你看了他這一麵,丟了那一麵,你就看不透他了。”
這番話叫鄭江東對三寶刮目相看了,這鬼頭鬼腦的矮子理發師,其實是挺有頭腦的。鄭江東直到剛才決裂的時刻,還有點兒被汪得伍的忠義心腸感動。聽了三寶的分析,鄭江東馬上又聯想起他身上許多難以捉摸的東西來。
“嗯,你的話有道理。”鄭江東沉思地道。
三寶眼睛裏閃著亮,湊到鄭江東跟前說:剛才講到錢,你知道吧,如今辦事情沒法用錢算。你的錢一塊頂一塊,我沒本事,兩塊頂一塊,汪書記呢!就說蓋這十二間房吧,哪個大隊不送來磚瓦木料?卡車、拖拉機、馬車來了一趟又一趟,都從我門前的大街上走,都到我理發店來喝杯茶,我還沒有數?你剛才講了紅星村的田仲亭,他送東西最多,最勤!他坐著卡車來了,在街上嚷嚷:‘汪書記啊,我家拆了豬圈,這幾塊破磚你不嫌乎就留下吧!’大家看看,真是破磚。可是開車的司機在我的茶爐邊喝茶,小聲在我耳邊說:‘嘿,那破磚下麵淨是剛出窯的新磚!”你說吧,王書記一塊錢能頂幾塊花?”
“可他能用那麼多磚瓦木料嗎?”
“壽哩!蓋完了十二間房,剩卡一垛垛的磚還像小山似的。汪書記揮揮手,大粗嗓門挺威風地喊:‘都給我拉走!’好了,不知哪來的車,一車一車都拉走了。拉哪去了?天老爺才知道。不過我看,嘿嘿,八成又賣給哪家關係戶了!……有些東西沒法賣,就象桃酥餅幹這些小份的禮,你猜收了多少?天天當飯吃也吃不了!他兒子就拿到學校去分給相好的同學吃,我家小子也得了一份。再有人送禮,汪書記就攆:‘拿走!拿走!’你不拿走,他火了,給你扔到大門外去!嘿嘿,真是鐵麵無私啊!”
鄭江東聽得入迷了,催促道:“你再往下說。”
三寶卻不說了,走到屋角一張桌子跟前,打開鎖著的抽屜,拿出一個小黑本本來:“你瞧瞧我這本變天賬。”他把本子遞給鄭江東。鄭江東翻開看看,前邊盡是理發、打水的流水賬;翻到後麵,就是“某月某日某大隊送來磚一車”、“某月某日某工廠送來木料一車”……最後還有個總結:共計送來磚多少,瓦多少,折合人民幣多少元等等。鄭江東看著看著,不由深深佩服三寶的精明仔細。
“一塊錢頂幾塊花?你算算吧!蓋房不過是熱鬧熱鬧,得大便宜的事在後麵!縣委不是讓李家大隊收回他六間房嗎?他心疼吧?不好受吧?錯啦!你們不收他才難過哩!李家大隊收了他的房,要把房價折算給他,算多算少是李家的事,別人管不著。這時候李俊堂就使上勁啦,你猜六間房給他算了多少錢?瞧,這麼些——五千!你心裏清楚了吧?他蓋房子不但不花錢,還賺錢,賺大錢!”
“真狡猾呀!”鄭江東忍不住感歎起來。
“當然狡猾!你縣委組織人來查吧,沒法査!都是私人來往,沒賬,磚瓦木料來去無蹤。六間房折價五千塊,你說多了?好,他就一筆一筆賬算給你聽,買木料花了多少,買磚瓦花了多少,算到最後你還得承認給他五千塊少了!……這裏麵的道道一般人看不透,李力奎整天寫信反映情況,瞎反映!他是直腸人,根本不知道汪得伍的巧算計。隻有我,嘿嘿,才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