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江東站起來多說:“走,你帶我去看看十二間房!”
“行!”三寶把饅頭寨進嘴裏,拍拍手,站起身來。
可是,三寶跟鄭江東走到大街上,又遲疑地站住腳,嘿嘿笑道:“啊呀,我這理發店離不開人……這麼著,我告訴你怎麼走:沿大街向東走多再往北拐,出了村,撞見一棵老揪樹……喂,黑醜,馬蛋,你們領鄭書記看看新房去!知道誰家的新房吧?”
不知何時,鄭江東身邊出現兩個肮髒的小男孩,一個勁兒點頭。他們是三寶的小探子,當然知道三寶指的誰家新房。小孩頭裏走了,鄭江東看了三寶一眼,三寶討好地向他笑著,退回自己的理發店裏。鄭江東知道他的想法:他不願意讓人看見理發師三寶陪著老縣委書記鄭江東,站在汪書記的十二間新房前,對著新房指指劃劃……他是搞地下活動的,不宜暴露身份。再說,他也生來膽小。
鄭江東走了。小矮子理發師撣撣油汙斑斑的白大褂,坐在那把破太師椅上,腿一蹺,身子前後晃蕩起來。那太師椅吱扭吱扭地響,伴著這響聲,他有板有眼地唱開了京戲:“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卜陰陽,易反掌,博古通今……”他唱得得意洋洋。
鄭江東來到汪得伍的新房前。黑醜、馬蛋小手一指,喊了聲:,“就在這!”便象來時一樣悄然無聲地不見了蹤影。鄭江東繞著十二間房子走了一圈,仔細地打量著新房。這房子剛剛落成,還沒有田仲亭家的房子那種氣派,但用料是很考究的,大梁、檁子都是很粗的好木頭,石料鑿磨得很細潔,一色方正的白石頭;房角用窯火上好的青磚砌成柱,牢牢地撐起整齊地鋪著大紅瓦的屋頂……如今,有這樣的十二間房子,確實是一筆可觀的財富。
鄭江東不由得感歎起來。他一直覺得汪得伍蓋那麼多房子是一種愚蠢可笑的行為,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了汪得伍的妙算!相形之下,他自己多麼可笑,“你們都看不透他……”三寶說得對。鄭江東老是把汪得伍的自私、貪婪輕巧地歸為“小農意識”,他正是在“小農意識”的掩護下瘋狂地斂聚財富!鄭江東伸手摸摸牆壁,眼前出現了可憐的楊基,他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來,傻嗬嗬地唱:手拿碟兒敲起來……”他覺得這座房子凝集著楊基的血汗,凝聚著老人倉山區許多農民的血汗——這座房子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根木料都充滿了罪惡!“小農意識……”鄭江東冷笑道,他覺得自己受了愚弄!
在觸目驚心的現實麵前,鄭江東終於醒悟了!他開始認真地思考:為什麼沒有早些看透汪得伍呢?是他的黨性削弱了,是那種脈脈溫情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忘記了自己的職責,隻顧專注於自己的感情世界;當他把具體的個人放在那麼高的位置上時,他犧牲的卻是人民的整體利益!汪得伍之流正是利用他軟弱的情感,大肆攫取實際利益,是他掩護了他們!
鄭江東點燃了一支香煙。他心裏仍然感到不安,有什麼東西催逼他往深處思索。是的,僅僅從感情的角度解釋是不夠的,在感情的下麵似乎隱藏著更多的東西!他想起幸福的雙雙,那不是汪得伍幫他辦的實際事情嗎?他也走後門,並不象他自己想象的那麼清高。他想起汪得伍在公社書記會議上大叫大嚷:“新書記上台就改老書記的章程不是喊出了他的心裏話嗎?他對次和李孟華的爭論耿耿於懷,他也自私偏狹,容不得別人否定自己,並不象他自己以為的麼豁達。他和汪得伍的糾葛太快了多決不僅僅是感情!
鄭江東想起孫春來,想起被他撒職的溝子公社老書記,他們有真知灼見,有堅持真理的勇氣,都做了他的“左”傾頓思想的犧牲品。在這種背景下,什麼人被重用,什麼人被提起來了呢?汪得伍!他順從他,他可以犧牲全公社最後一點儲備糧!鄭江東經常回憶汪得伍為了他挺身而出,並以此判斷汪得伍為人忠誠,這怎麼能不出錯呢?他們的感情基礎和那個時代、郝種“左”的情緒有著密切聯係,和各自的弱點和錯誤有著密切聯係!鄭江東這一向總在回憶過去,但從沒站在這樣一個曆史高度思考問題!
鄭江東感到太陽穴突突地跳,腦門上沁出了汗珠。嚴厲的自責使他難以承受,但他承受著,頑強地揭開掩藏得很深的傷疤!他畢竟是為西峰縣人民奔走一生的老戰士,在嚴峻的現實麵前,他終於做出抉擇:他要和自己過去的錯誤決裂,他要和敗壞黨的事業、欺壓百姓的敗類鬥爭!
鄭江東眺望著遙遠的群山,細眯的眼睛變得分外犀利,他緩慢而有力地說道宕,“好吧,咱們就來試一試吧!”
十三
萊陽那幫瞎子走一個村,唱一個村,來到紅星大隊。他們背著木架,拄著棍,瞎眼眨巴,脖頸扭動,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他們要來誇誇書記唱唱戲,混兩天飯吃吃。可是沒料想剛進村子,就惹了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