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聽山(5)(2 / 2)

“雙福支書沒有貪汙……沒有!”本會計喊了一聲,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他領人收回了糧食,藏起一些沒往食堂送,讓我悄悄地立了帳,提防糧食吃光的日子!瞧啊,這帳本上記著:苞米二千五百斤,地瓜幹五千七百斤……”

“在哪兒?在哪兒?”饑餓的人們打斷老會計的絮叨,狂喜地喊叫起來。

雙福用手指指身下的炕,又指指屋子的頂棚。

“現在分糧……支書餓了五天啦,可是他一粒糧食也沒動……”老會計抹了一把眼淚,又大聲喊道,“現在——分糧!”

人們是哭泣著領取這份救命糧食的。

當金黃的苞米、雪白的地瓜幹從頂棚取出來,從地窖挖出來時,人們的感激是無法形容的!他們的支書為這點糧食忍辱受屈,自己卻餓到瀕死也不吃一口,這叫莊稼人怎麼感恩呢?一個人生命的價值在這種時候顯示出來:人們分得一點點糧食時,好象溺水者抓到了漂浮物,整個村子裏的人得救了,人們有希望度過最可怕的災年了!他們急切地把糧食裝進布袋,牢牢地抓在手裏……

雙福靜靜地望著分糧的場麵,情悄地與鄉親們永別。他最後一句話是對登高說的,登高把耳朵湊在他嘴上,以瞎子特有的靈敏的聽覺,辨別出他含混的話語:

“磨……磨……我拆、拆不成了……”

這似乎是他離開人世時最後一樁憾事。他輸了,正應了他和登高的賭咒:拆不成磨他先死!可他沒說完的話登高都明白:快把磨支起來!現在還不到拆磨的時候!說大話放空炮,還不如瞎子老老實實地推磨!

全村人為雙福送殯。長長的隊伍跟在棺材後麵,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這哭聲是對支書救命之恩的感激,又是對看不見的手所操縱的命運的怨恨。那天陽光格外燦爛,甚至有些象對現實生活的諷刺!人們拚命地哭,用悲哀在陽光下織出一片濃重的陰雲。遠方,起伏的山嶺漸漸地後退,仿佛給這支悲哀而又憤怒的隊伍讓路……

瞎子登高遠遠地跟在後麵,獨自拄著磨棍蹣蹣跚跚地走。他沒有哭,深陷的眼窩使他的表情非常嚴峻,好象在思考一個永恒的問題。當送殯的隊伍散去時,他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雙福的墳前……

太陽緩緩地向西滾去,最後一道光輝淹沒在山的巨浪中。月亮悄悄地爬上山岡,又堂堂皇皇地坐在太陽的位置上,村裏雄雞叫了,東方的啟明星晶亮晶亮。終於,在山尖上又泛出淡淡的霞光……登高一直這樣坐著,一動不動,臉上沉思的神情始終沒有消退,好象雕像上永遠不變的表情。在他的周圍,是高高的大山;山裏傳出的“嗚——嗚”的聲響,一直在他耳畔繚繞……

媳婦麗花在巨大的痛苦中覺醒,驚慌地發現登高失蹤了。她村裏村外到處找,卻做夢也沒想到她的瞎子丈夫坐在雙福的墳前。當回家吃早飯的放牛娃告訴她登高的下落時,她一怔,眼淚競迸濺了出來。她奔跑著出了村莊,奔跑著越過丈夫聽山的巨石,奔跑著闖入寧靜的墳地……她用力拉登高,登高卻象根木頭似的毫無知覺。她叫多她喊,她打他,瞎子依然紋絲不動。最後,她沒了力氣,一頭紮在丈夫的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登高也哭了。淚水從他凹陷的眼窩裏滲出來,仿佛解凍的冰淩,一滴一滴掉在妻子的脖頸上。這使他終於有了生機,感情的閘門敞開了,半輩子的辛酸苦辣一起從心底泛起來。他放長聲號哭,那聲音竟象唱歌一般:“啊——啊——啊——”山穀裏隆隆地發出回聲。多年積壓在心頭的苦悶得到了宣泄,那山洪般的情感是淚水無法表達的,於是,痛哭變成了悲歌。麗花張開雙臂摟住丈夫的脖子,哭得如此傷感,又如此嬌憨。他們的淚水混在一起,哭聲混在一起,多年隔膜的心也混在了一起……

也是這樣一個黃昏,登高摸到了一把鍁,在白果樹下鍁一鍁地挖起土來。麗花無聲地幫助他,和他一起抬出石磨。石磨安上了。鄉親們又送來糧食——和著許多樹皮草根的糧食。麵黃肌瘦的人們珍惜地看著轉動的石磨,敬重地恭維石磨的主人。登高抱起磨棍,踏上了他熟悉的磨道。他挺起胸膛,自信心又回到他身上。

麗花也象過去二樣,用羅一下一下地羅麵,踩著他的腳印掃麵,用手巾擦他背上、臉上的汗水……這些動作流露出一種溫情,登高終於又贏得了這個女人的心。他們之間再沒有障礙了,石磨又一次把他們緊緊聯係在一起。

生活象推磨一樣,轉了一圈兒,又從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