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他洗洗碗,掃掃地,又幹了點雜活,還不見扣子回來。他焦躁起來,在屋裏轉了兩個圈,打算去找扣子。可是,他想了想,又在門口站住了。急什麼呢?等扣子回來,出其不意地把好消息告訴他,那才叫好呢!大爺想象著扣子驚喜而又羞澀的麵孔,不由得意地笑出聲來:“大爺說到辦到,我砸的鍋,我鋦好!”
大爺在桌前坐下,拿出新買的電烙鐵,玩弄了一番。然後,他又把收音機零件找出來,按次序擺好。扣子不是說今晚上準來電嗎?“待會兒來了電,先動手裝收音機。哼,扣子一宿不回來才好呢,有了電烙鐵,到天亮他就能讓收音機唱歌,再嚇這傻小子一跳。
電老也不來。大爺倦了,爬到炕上往鋪蓋卷上一倚,雙手擱在後腦勺上,眼睛在屋梁上掃來掃去。小油燈晃晃悠悠,昏黃的燈光催人瞌睡,一會兒工夫,大爺就睡著他做了個夢,夢見他和扣子在小河邊上跑。春天來了夢柳絮沾滿了他們的頭發,鳥兒在天空中啼鳴著飛過。扣子懇求他:“告訴我吧,告訴我吧……”他多壞,偏不把好消息告訴扣子。他就跑,扣子就追……一會兒工夫,夢又變了,他跑到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凍成一個冰人。扣子赤著腳追來,緊緊地抱住他;滾燙的胸膛啦,一顆心在怦怦地跳,跳;於是,他身上的冰雪一點一點地融化了……不知怎麼,扣子又要和他分手了。問他上哪去?他說他要上南寨結婚。“不回來了嗎?”“不回來了。你要好好過日子,可別喝酒。”大爺心裏多難過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張口就哭。扣子也舍不得他,麵朝著他,眼瞅著他,一步一步退著走,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大爺叫:“扣子——”扣子喊:“大爺!……”
“大爺!大爺!”真有人叫,還夾著嘭嘭的敲門聲。
大爺睜開眼睛啊,屋裏一片光明!來電了,燈亮了!大爺揉揉眼睛,想到扣子在叫他,哼了一聲,又停下了。壞小子,那麼晚回來,治治他,別忙給他開門!
“大爺!大爺!……吳大雁!”咦,聲音不對呀!大爺又坐起來,側耳細聽。那聲音好象是六兒的,還在吆喝扣子怎麼怎麼了……他騰地跳下炕,跟頭流星地跑到院子裏,一把拉開門閂——
“你說什麼?”
“扣子死了!”
“……什麼?”
“真的……拖拉機送他上公社醫院,救救看……死了!”六兒說話也已顛三倒四。
大爺隻覺得腿在抖。他吼了一聲,扛起自行車就往門外跑。跑了好幾步,才想起騎上車去。天多麼黑啊,一顆星星也沒有。大爺象一頭受傷的野獸,象一個瘋子,不問東南西北,猛往前登車。登了沒多遠,隻聽見腦子裏轟的一響,便什麼也不知道到了……
他一頭戴進路旁的深溝裏!
十八
扣子確實死了。
他是觸電死的。一個社員想試試新買的電動水泵,不知怎麼,手被吸在高壓線上。扣子也在場,他什麼都忘什麼都不顧,本能地衝上前去拉他。結果,他沒能救出那個社員,自己也死了。
這多麼可惜啊!
大爺被人從溝裏救起來後,精神老是不好。他頭上纏著紗布,整天站在街頭,目光癡癡呆呆的。村裏人知道他的痛苦,都圍著他,勸慰他。而他,就象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反反複複地對人說道,“不會的,不會的……扣子知道,人觸電不能用手去拉,要關電閘,要用棍子打……我都對他講過,他記牢了……”
他似乎真的不相信已經發生的事情,老是等待著扣子歸來。每當傍晚,他就站在門口的白楊樹下,一動不動,就象尊石雕。夕陽貼著西邊的山頭,把昏黃的光酒在他纏滿紗布的頭上;白楊樹不時飄落下幾片樹葉,蓋在他肩頭,掛在他胸前……他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掉,就這麼神情恍惚地等著,等著……
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隻有扣子會這樣子!他了解扣子,了解他的品質,了解他的內心世界。傻扣子啊,你真傻!你真的這樣幹了!……可是,大爺把這些意識硬是壓在心底,不承認它,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一向敢於正眼看冷酷現實的大爺多現在競變得如此癡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