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終於有一件事情打破了大爺的癡迷：扣子的遺體要被送走火化。這天，天氣陰慘慘的，不時地落一陣秋雨，淅淅瀝瀝的，催人愁腸。一部拖拉機緩緩地開向村車鬥裏躺著棉被蒙頭的扣子，車後跟著嚶嚶哭泣的青枝，目光呆滯的爺爺，還有村裏許多鄉親。到了村口的老槐樹下，鄉親們勸阻扣子的家人，讓拖拉機開走。駕駛員掛上快擋，拖拉機煙筒噴出一股青煙，嘣嘣地抖動起來……
忽然，一個人瘋狂地奔來，撲到車頭上，嚎啕大哭。他是大爺。他哭得多傷心啊，頭上的繃帶散落開來，拖在腰間；他張開大嘴，仿佛要喊什麼，卻什麼也喊不出來，隻好把兩隻手捏成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打著拖拉機輪胎；合著這動作的節奏，他的嘴巴裏發出撕裂人心的哭聲：“啊——啊——啊——”
這幕情景感動了在場所有的人，他們終於承認了大爺和扣子的友誼。有人悄聲抽泣著，有人前來勸慰大爺。六兒一邊哭，一邊上前拉大爺。拉一把，大爺猛一甩胳膊，再拉一把，大爺又一甩。六兒抹著淚說：“咱們的心情都一樣，你別……”
“你們不懂！”大爺驀地跳起來，咆哮道，“你們不知道他的心有多偉大！多——偉——大——”
大爺拖長的聲調撕破了陰雲密布的天空，又被強勁的秋風送得很遠很遠。眾人驚愕地望著他，以為他瘋了。是的，人們不理解大爺對於扣子的評價。扣子，這個老實巴交的莊戶孩子，默默無聞地度過了他短暫的一生，他的死，似乎也算不上什麼驚天動地的英雄行為，可是，隻有大爺了解他的價值：他用一顆偉大、純潔的心，拯救了一個人的靈魂！
扣子火化以後，葬在一片新開辟的塋地。這片塋地在北金嶺，就是夏天他天天去摘鬆球的地方。大爺整日坐在扣子的墳塋前，不吃也不喝，隻是默默地流著眼淚。悲傷把他壓倒了，他象一個孩子似的，想起什麼就哭一陣。他瘦了，頭發象一堆亂草，胡子老長，臉色慘白。扣子心愛的姐姐青枝，每天也來聖地哭吊弟弟。可是，大爺的悲哀甚至超過了她，使她產生了很深的憐憫。每當日落西山，都是青枝勸著哄著，把大爺拉回家。
漫漫的長夜，大爺獨自坐在炕頭，聽著窗外的雨聲，回憶著過去的往事。現在，有電了，可是大爺不肯開電燈，而寧願點小油燈。小油燈的火焰晃晃悠悠，發出昏黃的光來，使小屋裏充滿一種大爺熟悉的氣氛。
有時候：大爺也想排遣一下心頭的哀思，就翻書看。然而，他看著一行行的字，卻不理解這些字的意義。他的腦子裏好象什麼機關脫節了，老是那麼遲鈍、迷糊……
忽然有一次，大爺讀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故事。字活了，跳躍起來，在他腦子裏構成一幅幅清晰的畫麵：一個小男孩的心被魔鬼換成一塊冰，從此變得冷酷無情多寒風呼嘯，冰天雪地，一個小姑娘披散著頭發，赤著腳丫，在積雪中走，走羅小姑娘緊緊地抱住小男孩，用她火熱的心，融化了小男孩胸膛裏的冰塊……
大爺猛地扔開開書，騰地跳下炕，拉開門，衝到外麵去了！他大聲喊：“扣子——”
寒冷的秋鳳鳴心地吹，冰涼的秋雨曄曄地下，大地片漆黑。大爺赤著腳，穿著短褲汗衫，瘋狂地跑著。他分明看見扣嚴在他前麵，麵朝行他，眼瞅片他，一一步一步退著走了。“扣子！扣子——”
大爺呼喊著，在小河邊跑，在田野裏跑，在山穀間跑！他的喊聲穿過雨簾，劃破黑暗，久久地在曠野業回蕩，回蕩……
扣子，你聽見了嗎？
十九
大爺終於決心從瘋狂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他開始沉靜了，準備做一件扣子最喜歡的事情。
他拿出了電烙鐵，裝他們的那架小小的收音機，裝好了，把它奉獻到扣子的墳墓前去。可是，那有意義嗎？倘若扣子活著，最喜歡他做這件事情嗎？大爺隻焊了幾個零件，就把這件事情放下了。
他想到贖罪。他不是做過許多壞事嗎？勇敢地坦白出這些壞事，就是一種贖罪的方法！他看見張大爺在菜園裏窖白菜，就走過去說：“張大爺，夏天我到你菜園裏摘黃瓜，登倒了一截圍牆……”“唉唉，”張大爺沉重地歎息道，扣子來幫我補好啦！那孩子……唉！”
大爺低著頭走了。他看見田大媽在河邊放鵝，猛地想起自己偷鵝的事情，忙走上前道：“田大媽，我偷了你隻鵝，還是春天會兒……”田大媽抹開了眼淚：“那是你買的，扣子給過我錢了。”“不不，是我偷的！“唉，扣子給過我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