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呆呆地站在河邊。贖罪,多可笑?扣子仿佛在他前頭走,一路上替他把罪贖了!
大爺終於決定做一件有些唐突的事情。一天晚上,他來到團支書六兒家。六兒非常熱情地為他倒水點煙,可他都謝絕了。他莊重地提出,讓他接任扣子生前的職務當團支部副書記。六兒大吃一驚,兩眼直瞪瞪地望著他。大爺懇切地說,他一定能把工作做好,他要走扣子沒有走完的路……
“這事……暫時恐怕不好辦。”六兒吞吞吐吐地說,“你還沒重新入團啊。”
大爺眯起眼睛朝他看,心仿佛被什麼東西刺痛了。……幹什麼?幹什麼呢?!大爺感到絕望,似乎什麼路都走不通。他變得焦躁起來,動不動就發火,摔摔打打的。內心的壓力太大了,他要想法解脫!於是,回到家,他的目光落到窗台的那排酒瓶上……
大爺開始喝酒了。借酒澆愁愁更愁,大爺又變得陰鬱,沉默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杯一杯,整天地喝酒。喝醉了,他又哭又笑;鬧累了,他就昏睡一陣。活不幹了,家裏又亂了。本性中的劣根性抬頭,生活正在迅速地向後倒退……
這天,六兒來了,背著一卷鋪蓋。他對正在喝酒的大“我來借宿。咱們一塊兒過日子吧!”
可是扣子呢?扣子沒了,永遠地沒了!
天,飄下細碎的雪片。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呀!大爺佇立在院子中間,環視周圍。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土倉上,停留在高高的鬆球堆上。對了,扣子不是說賣鬆球嗎?那樣一斤鬆球能多賣兩分錢……
“錢!哼……”大爺冷冷地笑了。
他緩慢地走進屋,拿出一盒火柴;又緩慢地走到土倉前,捧起一把鬆球;他把鬆球堆在院子中央,然後,再緩慢地彎下腰,劃著一根火柴。鬆球先冒出一縷青煙,接著跳出了一團火苗。鬆球劈劈剝剝地響著,火苗燃成一堆熊熊的烈焰……
他要用這些鬆球祭奠扣子!
天黑了。火焰染紅了夜幕。雪花在離火堆很高的上空,無聲無息地消融了。大爺站得筆直,虔誠地望著火堆。他的嘴唇蠕動著,無聲地說著什麼。他是在和扣子說話,用心靈說話!
鬆球很多很多,大爺似乎決心把它燒完。他把酒瓶搬出來,在麵前排成一排,然後盤腿坐下,一邊喝酒,一邊憂鬱地望著火堆,跳躍的火苗啊,勾起大爺多少回憶!他仿佛看見扣子摘鬆球的情景:一隻手抓住鬆枝,另一隻手迅速地摘著鬆球多鬆樹一彈,把扣子吊起來,扣子再用力把它掰下來……他仿佛看見扣子和他在水潭中洗澡,兩人互相搓背,談心……他仿佛看見扣子在和他裝收音機,驚訝地瞪著眼睛,聽他講電的威力……
大爺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好象一道無盡的溪水,流啊流啊。他不去擦它,也不抽泣,隻是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酒味是香?是苦?是辣?他全不知道,隻是和著淚水,一口一口地往肚裏咽。
酒精發揮了作用,大爺終於迷迷糊糊地倒下了。這時,他恍恍惚惚地看見扣子從火堆裏走出來,走得離他這樣近。扣子對他說:“人,要活就好好地活”為啥要自己糟蹋自己?為啥要自己毀掉自己呢?”扣子的眼光那麼憂鬱,聲調那麼沉重,大爺聽了這話,神經都顫栗了。
驀地,他醒來。他坐起來,用力揉眼睛多麵前隻有將要燃盡的火堆。可是,扣子的聲音分明在耳邊響,一遍又遍,越來越堅定,越來越有力!他站起來,把土倉裏的鬆球全部倒在火堆上。火焰熊熊燃燒,躥得比大爺還高。大爺在火光的照耀下,全身放發著紅光!
他站著,站著……忽然,他彎腰拿起一個酒瓶多在手中掂了掂,猛地向牆角扔去!這一下摔得何等的有力,酒瓶叭地摔成碎片,酒液噴濺到火堆上!他又彎下腰,把酒瓶一個一個拿起來,一個一個摔出去,狠狠地摔出去!酒瓶在迸裂,碎片在跳躍,酒汩汩地流,流……
火堆上進起的火星在空中飛舞。大爺站在火堆旁,臉上浮現出莊重的表情,這種表情使人想到世上最崇高的東西——人的尊嚴!
對,這就是扣子對他的希望:做一個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火堆熄滅了,朝霞升起來,新的一天開始了……
原載《柳泉》一九八三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