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無辜的犯人並不叫一聲冤枉,隻是沉默地翻著眼睛。好嚇人呢,眼白全翻出來了!
“你們那一族人呐!唉……”莫大叔憂鬱地抽起煙來,一隻手放在小天良的後腦勺上摸。停了良久,他冷丁地說道:“那反骨是隔代相傳的!你沒有,你兒子會有的!”
莫大叔說,天良的叔叔也長著一塊反骨。他十四歲當了兒童團長,鬥爭地主時他混在大人堆裏,拿著一把剪刀要剪地主腿上的肉。剪沒剪到不清楚,但小小年紀表現出如此深仇大恨,則是十分驚人的。區幹部表揚他立場堅定,老人們卻在私下裏嘀咕:他爺爺的陰魂又附到他身上了。後來,還鄉團隨著國民黨軍隊卷土重來,殺人都殺瘋了。天良的叔叔忽然從山村裏失蹤。人們漫山遍野地找,最後在大青山下的淩灣裏找到了這孩子的屍首。他被綁著浮在水麵上,遠看似乎安靜地睡熟。然而近時再看,人們驚駭得倒抽一口冷氣:他全身被剪刀剪過,肉一片一片地翻起來,排列得竟如魚鱗一般。他的小臉因仇恨、痛苦而扭曲,一雙白眼暴出眼眶,憤憤地瞅著天空……
篝火漸漸地暗淡下去,陰影從林子那邊爬過來壓得人喘不出氣。周圍靜悄悄的,隻有羊欄裏傳出一兩聲響動。莫大叔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煙袋在他嘴角上斜斜地吊著。小天良覺著一股冷氣順脊梁升起,心被莫名的恐懼攫緊,幾乎僵死。他喉嚨裏呼嚕嚕響著,卻發不出說話的聲來。
天底下有些事情真可怕。
“你爺爺有一年餓瘋了,啊,想想嚇死人!”莫大叔忽然睜開眼,挺直身子又說起來,“他沒長反骨。那東西隔代相傳,你爺爺一輩兒、你一輩兒都輪不上。他是個老實莊稼人,可是還是發了瘋。都吃什麼?窗台上的泥巴叫水泡軟了,填在蔥葉裏往下吞……餓瘋了!他在大街上跑,狂叫!‘來不及啦!來不及啦!’一邊拿頭在牆上、樹上、地上亂撞,撞得血流滿麵。最嚇人的是,他竟也象他爹般翻眼睛,眼眶裏整個兒是兩塊布滿血絲的眼白!……後來他好了,安安穩穩地老死。這麼一個人也會瘋,也會翻眼白!”
老羊倌瞅了小天良一眼,這孩子的眼睛發了直,樣子很可怕,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豎一根手指,在空中停留許久,仿佛凝聚起道法,驀地往小天良眉心一點!孩子猛吸一口氣,驚醒過來。
“他為啥喊……喊來不及啦?”
“這本是你老爺的活。他沒來得及喊,就被大錘砸死了。他死得冤,一身功夫沒用上:要反,來不及了!”
“我爺爺怎麼知道我老爺要喊這話呢?”
莫大叔沒回答。他點著煙,插了幾口,意味深長地說:“孩子,人會記仇。仇帶在血裏,一代一代往下傳。有些事沒人教你,可你急眼了就會做。莊稼人的血裏都著仇,積了幾千年。你家族人,仇氣最重,別人都能忍了。這就命定你家世世受苦,代代遭殃……”
小天良躺在地下,一動不敢動。蚊子嗡嗡地咬他,他也不覺得癢癢。莫大叔笑了,道:“對,忍著!你長大了,遇到啥事都要忍著,就不會遭大難。這是一門功夫,你從小就要練……”
老羊倌失去了平日的快樂,憂愁地哼起歌來。那都是膠東民歌,隱藏著許多苦難,卻又非常抒情。他哼哼唧唧,仿佛是心在歌唱。他想起一個傳說:膠東的人本來被殺光了,明朝永樂年間又從雲南、四川、湖廣搬些人來,繼上煙火。坎坷的生涯,使人們的記憶裏藏著些可怕的東西。聽聽那些民歌吧,哼比唱更有味兒。哼哼著,好象在哭泣。
莫大叔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混,終於,他閉上眼睛,睡著了。小天良躺在地上,由蚊子咬,他耳邊似乎老響著莫大叔的聲音:忍著,忍著,忍著。就這樣,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夜深了。露水降下來。那其實不是水,而是一股潮氣。空氣因為這潮氣變得沉甸甸的,墜到長滿灌木、蒿草的山凹裏……
小天良正好睡在一棵山核桃樹下,被一陣露水雨打醒了。他一骨碌坐起來,揉揉眼睛,看見篝火已經熄滅,周圍黑黢黢的,他覺得剛才有個人影晃過,隱到對麵一片馬尾鬆林子裏去了。他看看莫大叔,正睡在那兒,煙袋跌在腳邊。於是,他感到恐懼。
誰知道這山裏死過多少人?
前麵加座懸崖上,有山寨殘留的圍牆。那是巨大的山石壘的,象牛一樣,且全是黑色。黑石上長一種花,白而青,呈圓形,緊緊貼在石頭上,沒莖沒葉沒根,叫做石頭花。遠古時候,大青山裏就打過仗,有人搬動這些巨石,壘起圍牆。他們大約死在這裏。後來躲撚軍的財主們死在這裏。天良的老爺也死在這裏。石頭花象翻白的眼睛,全是死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