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叔還住在破庵裏。他為生產隊放羊,也為社員私人放羊,他僅為羊活著。由於有了這麼一個人,養羊不再是件麻煩事,山村漸漸有了養羊的習慣。他還是老樣子,看見天良就把細眼眯眯起來,臉上掛著狡猾的笑容,似乎又有了捉弄人的主意……
“你把這東西脫了。”莫大叔指著天良的軍裝道。
“怎麼啦?”天良不解地問。
“你骨頭要錯縫的
天良摸摸胳膊,不明白他的意思。
“人到哪就在哪找個合適的地方,錯了位,就好比骨頭錯了縫,苦痛無盡。”莫大叔意味深長地說,“你現在是農民了,還穿軍裝幹啥?心裏別老惦念著自己當過兵。脫!你不脫,我就不和你說話!”
天良無可奈何地脫下軍裝。
莫大叔哈哈笑起來,說:“你還是那傻小子!”
他們上山放羊去。大青山青龍嘴一帶水草特別好,山凹裏有一大灣,叫淩灣,灣邊長著大片的青草。羊兒們分散在草地上,專心地啃返青的嫩芽。淩灣的水清得幽藍,水麵極平靜東邊有個隘口,水無聲無息地漫過青石,一跌而變成那條喧騰的山溪。周圍群山環抱,其中一座石崖上下裂開,仿佛張開的大口——青龍嘴就是指這石崖。
天良多麼需要莫大叔指點啊!莫大叔講話很玄,叫人摸不著邊際,但他能把人帶出紛亂的現象,進入深思的境界。他把自己回村後的遭遇全講給莫大叔聽,還告訴他給上級寫信的事情。
“你得忍著!”
“我忍不住啊!”
“忍不住就唱歌。”莫大叔說,“你忘了嗎?聽我給你講一段《大實話》!”
老羊倌兩手一探,挽著花兒唱起來,眉眼裏盡是情,嗓音錚錚,好象喉嚨裏真個藏有琴弦。歌聲在山凹裏回旋,淩灣幽藍的水麵蕩起微波,羊兒們不再有草,側著腦袋聽得入迷……
春季裏刮春風。
黑了天就點上燈。
生來的老鼠會打洞啊咲哎嗨喲。
麥子能推麵,花生能打油、
脖子上麵長了個頭。
沙鍋打了一定漏啊哎慢嗨喲……
歌聲仿佛一種明淨的溶液,灌進天良的心裏。他仿佛又回到童年的夢境:大青山沉沉的夜色,跳躍的篝火,核桃樹葉滴上的露珠……他往莫大叔身邊挨了挨,心情恬淡淡的,又夾著一絲憂鬱,象山穀間飄蕩的白霧,朦朦朧朧地道不出所以然。
他記起莫大叔讓他躺著,由蚊子咬,為的是練一種功夫:忍!誰知道邪是開玩笑捉弄人,還是真的呢?老羊倌總是這樣真真假假,鬧得天良象個小傻瓜似的“但他講的反骨的故事天良相信,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潛藏在血液裏的仇氣。現在莫大叔又要他忍,讓些土霸王象蚊子一樣咬他,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蚊咬可真不是滋味,天良癢得直想打滾,後來皮肉麻木了多火辣辣的,”他不再扭動,靜靜地望著深邃的夜空,望著露水一般的星星……
“你家那族人,仇氣最重,別人都能忍了,你們忍不了。這就命定你家世世受苦,代代遭殃……”莫大叔曾這樣對他說。
夏季裏天氣長。
人怕癆病地怕荒。
老鼠見貓就發顫啊哎哎嗨喲。
刨地用钁頭,鋤地拉鋤把多。
關爺廟裏有周倉。
胡子長在嘴巴上啊哎哎嗨喲……
天良聽著,心裏琢磨著:生活的真理原來那麼簡單,不過是些大實話。然而,它表現出來卻又為何如此複雜呢?他愛流翠,山村的習俗束縛著他多他要抓牢工作的機會跳出去,本屬於他的招工名額被人無理地奪去。他要奪回來……這一切不是順理成章嗎?可是為什麼又要他忍呢?天良想不明白。真理越簡單,世界越糊塗。事情既然講不清楚,你就隻有忍著。
那天和流翠躺在窩棚裏,天良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竭力要看清這座窩棚。他想起哥哥有一次得意地提起看山的窩棚,嫂子筱地羞紅了臉……莫非他們也是在窩棚裏相愛的?會不會就是這個窩棚呢?他們當時也樣幸福嗎?而嫂子現在是他的妻子,他卻又和另一個姑娘躺在看山的窩棚裏……
“人啊人啊,”天良忽然感歎道,“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情!”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情……”流翠重複道。
天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已種東西在冥冥中操縱者人世間一切事情,那就是命運。
秋季裏開菊花,進了門就來到家,山裏兔子怕馬搶啊哎哎嗨喲,開河就流水,蓋房就壘牆,姑表兩姨是親戚,請來個木匠會議鋸啊噗噗嗨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