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良(11)(1 / 3)

可是他險些弄死嫂子。他跟嫂子說他要離婚,嫂子隻是哭,什麼話也不說。陳老栓不肯開條子,天良變得更加暴躁,更加乖戾,回到家裏總發脾氣。他越來越厭惡嫂子,腦海裏常會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她死了……嫂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目光變得癡呆而絕望。鴨鴨老盯著他,坐在離他不遠的角落裏,手中玩弄一團泥巴。一次,天良看清了鴨鴨捏的小人——那分明是他!鴨鴨斜眼瞅著他,將泥人頭擰下來,用腳跟碾碎……天良一股惡氣從心底躥起!一掌打得鴨鴨滾出老遠。他怔住了,他想起哥哥,小時候哥哥也是這樣打他。嫂子抱起孩子,不哭也不鬧,久久地盯著他,銳利的目光一瞬間揭開了隱藏得很深的恩恩怨……

“你不用這樣,”她說,“不用這樣……”

夜裏,天良聽見炕上有響動,悄悄地從門板上爬起來,探過頭去看。一看,他就驚叫起來:嫂子把一根麻繩懸在房梁上,正將脖頸往繩子上套!他撲上去抱住她,將她摁在炕上。嫂子一邊哭,一邊掙紮:“你叫我死吧,你叫我死吧!死了就不用再離婚,不用再受罪了……”

“嫂子——”天良淒聲叫道,“嫂子!你別這樣,別這樣……我,我以後……待你好,待……鴨鴨好……”

天良的心也碎了!他恨自己,恨自己沒良心。嫂子一直待他好,他怎麼能把她往死路一上逼!沒出息啊,人家逼你,你就逼她。她多可憐啊,虧你還是男人!天良痛苦地撕自己的頭發,用拳頭重重地捶自己的腦袋……

這一夜,他和嫂子在一鋪炕上睡。

早晨起來,他腦子裏有一團濃霧,什麼也記不得。他看見了依然懸掛在房染上的繩子,晨曦中,它象一根盤繞在樹幹上的毒蛇。天良的心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猛地跳起來,奔出屋去!

他在大青山裏跑,大聲地吼:“啊——啊——”他嗓子啞了,聲音被撕成許多碎片,幾乎喊不出聲。但他還是喊,用最大的聲音喊。他覺得胸腔裏的血都從口中噴出來!群山那麼嚴峻,岩石冷冰冰地瞅著他。他吼得麼使勁,四周卻寂然無聲,仿佛天地都不理睬他。

他跑到小窩棚裏,頭撲倒在幹草、上。他想放聲痛哭,然而竟哭不出。他把臉鑽進草裏使勁磨,一邊喃喃道:“流翠,這不怪我,這不怪我……”

流翠不來了,她果真不來了。莫非她早就料到達件事情?最後見麵那夜,她將發燒的臉貼著天良胸脯,輕聲說:“你來吧……”天良那麼虔誠:“明天就離婚,咱們等結婚吧……”流翠說:“我怕,我心裏不踏實。女人是小船,男人是鐵錨。沒有錨,小船要漂走的……”停了停,她又說:“我怕,怕最後我不是和你……你也不是和我……”天良說:“那樣,咱們就死!咱們不是早說好了嗎?”流翠相信他了,溫柔地趴在他懷裏……

“你去死吧!”天良對自己說,“你一定得死!”

“不,你不會死!”莫大叔說,“你會變壞,越變越壞!”

“怎麼了?”天良恐懼地問。

“人有天良,要保住不容易。人和人在一起,就象兩扇磨盤,你磨我,我磨你,最後就把天良磨盡了。”

“我情願死!”

“你不肯的。開始我跟你說,不要告狀,不要離婚,你不肯。現在已經鬧到這樣,你怎麼肯一死罷休呢?風吹起來了,哪棵樹想不出聲也不行。”

“我忍不住啊……”

“知道你忍不住,我才從小教你功夫。可是沒用,你不是道中人。你祖宗頭上長反骨,你心裏長反骨。

“那就一條路到底!”

“你走吧,把羊牽走吧……”

不知搏鬥了多少時辰,羊累垮了,人也累垮了。天良看不見自己,若能看見,他一定會嚇一跳:他身上沾滿泥漿、雜草,還有羊毛、羊血。他翻著白眼,臉被瘋狂扭得走了形。羊更可怕:脖子上的刀口汩汩流血,羊毛被血粘成團塊。一條折斷的細腿蜷曲著,瑟瑟顫抖。口鼻處淨是白沫,隨著呼呼的喘息時散時聚……黑暗掩蓋了被害者的形象,也掩蓋了天良自己的形象。在黑暗中,天良本性中凶蠻的東西恣意彌漫,不受任何限製。不知什麼時候,拴羊的繩子被弄斷了,老公羊踉踉蹌蹌地向林子深處跑去。天良聽見響動,追過去,抓住了斷繩。他忽然有辦法了,斷繩繞在羊脖子上,用勁勒,勒!”老公羊頓時蹄子亂登亂撞,喉嚨裏擠出怪聲:“咿——”傷口的血急如泉湧。那血帶著最後的熱氣灑在天良手上……

羊漸漸地不再動彈。天良的手僵硬了。他停了好長時間,才將繩子鬆開。死羊沉重地跌在地上。天良渾身骨架子散了,頹然坐下。天空仿佛耗盡了力氣,雷雨驟停。月亮從雲層裏走出來,寧靜地觀照大地。林子裏透進斑斑點點的月光,更渲染出沉寂的氣氛。有一道光束恰巧落在老公羊身上,那雙鼓暴的眼睛閃耀著死亡的青光。天良漠然地瞥了死羊一眼,又低頭看自己的手。手上的羊血已經凝固,一塊一塊地呈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