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良(11)(2 / 3)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當拉頭,路過墳地的那天晚上,那墓碑旁狐狸的古怪動作。後來,就是小流翠驚恐地衝他嚷嚷:“你手上有血!”……

“好了。”他苦笑著看著自己的雙手,“有血了,有血了……”

院子裏傳來很響的敲門聲。陳老栓被老伴推醒,沮喪地拔起衣服,踢踢噠噠地去開門。天才蒙蒙亮,是誰那麼早來找他?

“誰呀?”

沒人應。他拉開門閂,煩躁地將門打開——一隻死羊!羊吊在門樓上,前蹄象兩隻手掌,正好搭著陳老栓肩膀。陳老栓猛抬頭,看見羊湊在他臉前怪笑,嘴巴歪扭,倚著半截紅舌。那條斷了的後腿垂直浪蕩,沒斷的後腿蜷曲著,抵住陳老栓小腹,似乎還要用勁往上爬……

陳老栓一聲沒吭,仰臉向後跌去……

十一

莫大叔幼年人過全真教。全真教極盛大,遍及全國。金大定年間,陝西有個王重陽來膠東,帶出七個弟子,開創了全真教,此七子皆膠東人。其中棲霞的邱處機最為了不得,道號長春子。成吉思汗曾三次傳書邀他相輔,稱他邱神仙。邱處機萬裏赴雪山,投奔成吉思汗。元朝建立,邱處機被尊為國師,掌管天下道教,全真派大興。皇帝曾在邱處機老家建廟。傳說缺木頭時,邱處機便命人把一根梁木插到井裏,再往外拔,竟帶出木頭,越線越多。邱處機說,這是東北的木頭,從地下運來。這故事至今尚在大青山流傳。

全真教初創時,規定教徒清心寡欲,隱居山林,潛心修煉。昆侖山、嶗山、蓬萊都修起了規模宏大的道觀。後道士多了,規矩不再嚴格。於是出來道教勢力深入民間現一種火居道。人道者,可以結婚生育,可以種田養畜。村裏隨便什麼地方弄十間八間房,也算道觀。誰家有紅白喜事,道士便趕去唱“讚”多賺兒個零花錢。農忙時,道士變作農民,收割播種)汗流浹背夕無暇過問法事。如此亦道亦農,日子倒也過得蠻有滋味。

道觀有田產,且賦稅極輕,當了道士總有碗飯吃。窮人家揭不開鍋的,早早把孩子送入觀中當道士。更有甚者,爹為老道,收自己兒子做小道,那十幾畝田產便在父子間輾轉,不再落入外人手中。貧道貧道,這確是為貧之道。莫大叔小時候就是如此做了道士。

道家道情,歌唱得極好。火居道士不用高深道法,大體對付得了狐狸小妖即可,但學習吹拉彈唱,卻是含糊不得,道士的功夫大都用於此。民間藝人多跟道士學藝,有好聽的曲調,就拿來套自己編的詞。久而久息,老百姓也會跟著哼哼呀呀地唱。膠東民歌深受道曲影響,總有那麼一種散散淡淡、明快飄逸的味兒。

莫大叔當道士的日子,是很快樂的。夏天清朗的月夜,師父領著一群小道士坐在大樹下,教他們唱“讚”。小風習習,心曠神怡。歌聲如泉水,洗得人一塵不染……

來赴會呀鍾離當先。

唐朝洞賓在眼前。

韓湘子呀手提花籃。

果老先生倒騎驢。

曹國舅呀吹管雲端。

拐李葫蘆背上肩。

藍采和呀陰陽玉板。

仙姑來獻長生果……

村裏人聞聲而來,將道士們圍得密密匝匝。大閨女小媳婦齲地裏指指點點,評論哪個小道士眉清目秀,哪個小道士嗓音甜美。調皮的小夥子就擠進道士堆裏坐著,裝作道士的模樣,拉直嗓子學驢叫。婦女們嘰嘰格格地笑,你推我操,盡興瘋鬧。男人們哄然大笑,夾著一串串髒話,將場麵攪得更亂。小道士不敢放肆,卻也哧哧暗笑,乘機扭動腦袋,岸瞅自己喜歡的姑娘。老道士獨自堅持,必得唱完一段,才從容不迫地吩咐:“徒兒,給我把驢牽走。”於是,道士俗人笑作一團,再分不出粗粗細細,文文野野……

多少年後,莫大叔夢見道士生活,夜總是那麼那麼一個月夜,總是那麼一個熱鬧的場麵。

莫大叔生性活躍,喜歡玩耍,最不愛聽師父講《道德經》。解放後破除迷信,道士出身成了沉重的包袱,他才遠離村人,獨自躲在青龍嘴放羊。這反倒使他有了真正修道的機會,似乎由火居道士轉成了山林道士。一個人獨處大青山中,終日寂寞,將一生經曆反複眼嚼,領略生活的莫大叔終於悟得一套虛玄深奧的道理。

他要用這套道理點化天良,然而總不成功。他心裏極愛天良,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可是,他眼看天良一步步攝於危險,卻無法解救,開始變得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