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殺了。天良沒有回家,又來到那片鬆林,昏昏沉沉地倒下,太陽出來也不醒。莫大叔找到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蜷著身子側臥在潮濕的泥地上,頭發蓬亂,瞼上手上都是幹裂的血塊。他嘴巴張開,粗粗地喘氣,眼皮沒閑嚴,露出一道眼白。不遠處,扔著一把白亮的尖刀。幾簇羊毛在風中顫抖。土地被踐踏成一片泥濘,隱隱地還能看見血跡……
莫大叔打了一個寒噤。他伸出手摸摸天良的額頭,火炭般地靈人。搖他喚他,終是不醒。老羊倌歎了一口氣,吃力地背起他,蹣蹣跚跚地朝破庵走去……
天良醒來時,已經是黑夜。他躺在莫大叔的小炕上,蓋著一床烏黑的毯子。莫大叔正端著一碗草藥,小口小口地喂他,一雙細眯的眼睛閃著慈愛的光亮……天良鼻子一酸,嗓子發哽,心裏卻暖暖的。
“喝了我的藥,保管靈。爬青龍嘴采七葉一枝花,險些賠上我的老骨頭……喝吧,喝吧!”
天良覺得這聲音那樣遙遠,那樣溫馨。爹媽早去世了,一定是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聽見過這聲音。他很想吃一種東西,卻怎麼也想不起那是什麼。他吃力地問莫大叔;“我想吃什麼?”莫大叔盯著他眼睛望了一會兒,道:“你想吃炒虱子。”這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卻叫天良心裏動了一下。他覺得有點象,但還不是他想吃的東西。他緩緩地搖了搖頭。莫大叔拍了拍巴掌說:“我知道了。”便轉身走出門去。
破庵裏靜靜的,油燈淡黃的火苗一動不動。天良怔怔地瞅著火苗,心頭湧起一陣惆悵。流翠,他想流翠。他眼前浮現出流翠的影子,卻看不真切。好象還是兒時那樣,劉海齊刷刷地蓋著額頭,象一匹小馬。流翠!他心裏有些甜蜜,卻加深了酸楚,仿佛一種汁液在胸腔裏流,流到哪便把哪蝕穿了。他漸漸激動起來,躺不住了,痛苦地扭動身體,手指摳炕沿的土……流翠!
你怎麼還不來呀!你怎麼……還不來呀……”天良大聲呻吟。
莫大叔應聲進屋,卻看見天良痛苦萬分的模樣,知道他不是喊自己。老羊倌默默地立在門邊,心疼地望著他,想:哭吧,喊吧,心裏會輕快些的!……
天良卻又哭不出來,張大嘴巴,啊啊地幹嚎。這是極難受的,血都憋在心裏。莫大叔沉重地歎息著,走到炕跟前,扶起天良,為他輕輕捶背。天良臉色蒼白,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聲音悶啞地叫:“流翠——流翠——”
“你毀了你自己……”
莫大叔扭過頭,老眼裏閃動著淚光。他扶天良下地,將毯子披在天良身上,細心地裹嚴,擁著他走出屋去。夜空布滿星星,涼爽的山風使人清醒。莫大叔把天良安置在一塊石頭上,見他不再出聲,便獨自離去。
老羊倌在破庵跟前的空地堆起柴草,劃著火柴,為天良燃起一堆篝火。濃煙夾著火焰,滾滾升上天空。天良聞到那種含有艾蒿、鬆脂的煙味,心裏忽然感到一陣滿足。
他貪婪地吸了幾口,被煙嗆得咳嗽起來。他明白了,他想吃的東西,其實就是這種煙味。莫大叔多會體貼人!他原來不隻是愛捉弄人,愛講虛玄的道理,還邧樣細心,那樣慈愛。
篝火燒旺了,柴草不再冒煙。火焰跳躍著,放出明亮的光芒。黑暗悄悄地往四下退去,空地變得開闊起來。從林裏一隻野雞被火光擾醒,咯咯地叫兩聲,飛到峽穀對麵去了。天良深深地暖兩口氣,身體注滿了秋夜的寒意。他已經清醒,心裏也寧靜許多。深夜燃氣一堆篝火,無論如何是很美好的。天空會更加遼闊,大地會更加寬廣,那一座座沉睡的大山,也會顯出一種生氣……
“莫大叔……”天良感激地叫了一聲。他想說:你待我象親爹娘一樣!
然而,莫大叔沒有聽見。他呆呆地望著火堆,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顯出恍迷離的神情。他似乎在追憶一件往事,這件往事被他緊緊地封閉在心底,一旦翻騰起來,他便難以自持。天良從來沒有見過莫大叔這種神情,有些驚慌,但他沒叫他,讓他耽於沉思冥想……
隔了許久,莫大叔斷斷續續地對天良講起自己的事情:“年輕時,我也和一個姑娘相好……她才十六歲,她才十六歲……俺倆好,誰比得上?小錦啊,咳咳……有一次我和她在草垛旁說悄悄話,叫她爹抓住了,把她鎖在屋皇,把我綁在樹上……好多人打我,使勁打,把我的腿打斷了……“。就是這條腿。”
天良哆嗦一下。莫大叔表情卻極淡漠,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被打斷的也仿佛是別人的腿。他講一兩句,就停半天,似乎有許多細節堵在喉嚨口,一時講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