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良(12)(1 / 3)

“這都沒什麼,這號事多……可是你知道小錦是什麼樣的姑娘?我疼得喊,喊呀喊,她就隔著門縫聽。等我喊不出聲了,她急了!她娘給她來送飯,她就問:‘娘啊,你們打死他啦?’‘嗯哪。’她娘隨口答應毒。,‘讓我去看看他吧?’‘埋了。’‘埋在哪?’‘東塋。’小錦一聲沒哭,她娘一鎖上門,她就吊死在梁頭上……”

火光黯淡下去。天良冷極了,牙齒格格地打戰。他看不清莫大叔的獫,隻覺得他象一座石碑。

“她就吊死在粱頭上!”莫大叔聲音幹澀地重複道。

“就……就那麼死了?”

“就那麼死了。”

天良抖得更加厲害。他想:莫大叔是怎麼活過來的?

“我這條腿斷過兩次。有一年,我去過她村,去墳地看她。她就埋在東芝。墳頭長著兩裸白楊,根盤根,幹挨幹。我想:他們打我時,我喊什麼?不喊,小錦就不知道我挨打。後來,也不會聽不見喊聲,就以為我死了,她是為我這條腿死的,我還留著它幹啥?我就把腿插到兩棵白楊中間,用力一別,哢地一聲斷了!”莫大叔停了停,苦笑起來,“嗨嗨,誰知道這條腿又長好了,真是條狗腿……”

莫大叔站起來,抱了些柴禾壓在火堆上。濃濃的白煙先是圓柱似的豎著,又在空中翻了個滾兒,往四下彌漫。他們兩個沉默著,誰也不說話。天良被煙熏得昏昏沉沉,腦子裏一個勁兒想:不知道莫大叔怎麼能把邧麼大的痛苦壓住,他的心真硬!煙越來越濃,天良要窒息了。莫大叔不把火挑著,讓它壓在柴禾底下,慢慢地冒煙。火快要透過柴禾時,他又將一抱鬆枝蓋在頂上,煙變得更濃。莫大叔對那件悲慘的往事一定是壓了又壓,就象現在對火一樣。

濃煙在山嶺間彌漫。秋天的夜靜謐中透出喧鬧,蟋蟀、山草驢、紡織娘爭相鳴叫,聲音卻不如夏季時響亮,變得纏綿淒涼濃煙飄到山溝裏,與白霧交織成一片煙幕。遠處的群山傳過煙陣“嗚嗚”的低鳴,沒有風,似乎是大地深處發出的聲音。一顆流星茳空中劃過,短暫的白光照亮了空曠的宇宙。煙霧一陣濃一陣淡,將景物攪得時隱時現……

黑暗中傳來莫大叔的歌聲,歌聲被濃煙壓得悶啞,低沉。隻有兩個樂句,單調而醇美,莫大叔卻把它唱得蒼勁,悲涼。他唱一句,停許久,似乎在回想往事。於是,好象有人在山中掄錘打石頭,一下一下,山穀裏回蕩起嫋嫋餘音……

我夢見她端著呀個盆子兒。

上河去洗衣呀嗨。

我夢見她白嫩嫩的小腳兒。

踩住一條魚呀嗨。

我夢見她荷著呀個鋤兒。

南山挖藥材呀嗨。

我夢見她靈巧巧的小指兒。

捏住花蝴蝶野嗨……

莫大叔把棍子插入火堆,輕輕一挑,一團大火騰空而起,周圍的灌木叢在明晃晃的火光中搖動起來。天良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抬頭仰望滿天的繁星。莫大叔雙手抱膝,閉著眼睛……莫大叔流淚了,那是憋在心底多少年的眼淚!淚水從緊閉的眼皮下汩汩流出,順著彎彎曲曲的皺紋分成許多小溪,一閃一閃地流入荒草般的胡子裏。他沉重地呻吟一聲,接著唱道:

我夢見她倚著呀個白楊兒。

等我來相會呀嗨。

我夢見她水汪汪的小眼兒。

望穿青石崖呀嗨。

我夢見她絞著牙個香帕兒。

依在我的懷呀嗨。

我夢見她紅瑩瑩的小嘴兒。

貼住我臉腮呀嗨……

天良仿佛進入夢境。然而,他哭了。回村這些日子,他多少次想哭,卻總哭不出來。心上壓著石頭,憋得他窒息。現在他終於哭出來了!一隻看不見的手將石頭掀起,心就變作琴,道道帶血的傷痕是琴弦。邧手輕輕一撫琴弦,一串串淚珠就飄灑落地……生活多麼悲苦,但你能痛痛快快地哭,畢竟是一種幸福!

我夢見她跟著呀個八仙兒。

過海下蓬萊呀嗨。

我夢見她閃著呀個小酒窩兒。

朝我嘻嘻笑呀嗨。

我夢見她踩著呀個白雲兒。

順風上月亮呀嗨。

我夢見她扭著呀個小腰兒。

招手把我喚呀嗨……

深夜,大青山起伏的山嶺發出輕微的歎息,默默地注視著山凹裏的一堆篝火。篝火旁,兩個男人盡情地哭,盡情地唱。他們的夢永遠做不完。山穀裏傳來陣陣回音,把歌聲與哭聲編織在一起:“我夢見啊啊啊——”“我夢見啊啊啊——”這聲音使群山變得幽遠,使樹林變得恍惚,使整個天地構成一個迷惘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