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良(12)(2 / 3)

整個天地構成一個迷惘的夢境?

“孩子,咱們得忍呀……咱們有什麼辦法呢”

“有什麼辦法呢……”

篝火漸漸熄滅下去。東方露出淡淡的青白。莫大叔和天良互相依偎著,似乎睡了,又似乎醒著。他們的對話象夢囈一般,語調傷感而含混。

“隻有忍著……忍著……

十二

這一年,中秋節前連降暴雨。到了八月十五的夜晚,天氣豁然開朗,月亮出來了。這個月夜給人特別深的印象:暴雨驟歇,天空出奇的寧靜。月亮以柔和的銀光將這種寧靜融入山巒、河流、付莊。一抹白雲凝固在中天,靜靜地托著潔白嫵媚的月亮。空氣中還存留著雨天的濕潤,呼吸時似乎感到比往日凝重。沒有一絲風,峽穀裏的白霧象雲彩一樣安穩,樹葉頂端集聚著千千萬萬顆晶瑩的水珠。大地仿佛突然停止運動,一切都陷入那種深厚、廣袤的寧靜之中。

這夜,一個偉大的靈魂升上天空。

大青山裏的莊稼人尚未得知這個驚人的消息。第二天,天良跟大家到大寨溝工地去。由於暴雨,人們已經幾天沒來上工了。到了工地一看,人人愕然:小平原中間塌陷一截,露出個黑乎乎的大洞!這使整個工程陷於非常尷尬的境地,誰也無法補住這個窟窿。石匠們惶惶不安,若追究責任,定是他們砌的石拱有間題。粗魯的民工不住口地罵娘,不知道是罵石匠,還是罵老天爺。頭頭們還沒來,人們部圍著窟窿發愁。

皮大豁悄悄地來到天良身邊。最近,他也被罰到工地扛石頭。但他依然很有信心,閑時,就鼓舞大家好好幹:“多好的石料!埋起來,不怕!有朝一日形勢變化,我領大夥發一筆橫財!”言下之意,就是等他坐龍墩掌權,再叫人們把石頭挖出來。他就有那本事,走到哪裏總能提出與掌權者相反的目標。

天良從心裏厭煩他。皮大豁好幾次鼓動他繼續告狀,都碰了一鼻子灰。天良後悔自己陷在這場無聊的政治旋渦裏,他終於明白自己隻是被利用,沒有人真正關心他的事情。他不再給上級寫信了。皮大豁齜著金牙嘿嘿笑,天良將頭擰向一邊。

“天良大侄,你得小心!聽說公社又要辦學習班,査地委跑了那事情。你也被鄒書記列在黑名單上!

“我?”天良感到莫名其妙,“我會告密嗎?我在外麵當兵……”

“他們不管!他們要整人,你就是在娘胎裏也跑不了!”

“大叔給你透個信兒。你是好孩子,沒聽陳老栓的點劃,大叔心裏清楚。這才給你透個信!”

天良依然不信,但他沉默著,不再反駁。他很奇怪:皮大豁怎麼什麼都知道了那天陳老栓逼他誣告皮大豁,隻有兩個人,誰把這事情告訴他的呢?——這些人都是精靈,你永遠捉摸不透他們。

“別這樣,要打起精神!”皮大豁鼓勵天良,“事情快解決了,地位馬上要派工作組來,證據全在咱們手裏!這一回,掀它個底朝天。鄒書記、陳老栓統統滾蛋!大叔惦著你的事,早晚給你解決!”

就在這時,陳老栓領著民兵連長陳磨子一路號哭著奔來。到了塌陷的窟窿邊,他撲倒在地上,哭得呼天搶地,痛不欲生。人們一驚,以為他因窟窿哭泣。但立即發現不對:他的悲哀超過常情,渾身不斷抽搐,滿臉鼻涕眼淚,好象死去父母的孩子。大家慌了,七手人腳去拉他、勸他,心中忐忐忑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歸天啦!啊啊啊……”陳老栓坐在地上,張開兩手向眾人哭喊。

莊稼人好象被無形的棍棒猛烈一擊,全呆住了!狹長的山溝寂然無聲,隻有陳老栓一個人的哭聲。天氣隱晦,山風悠長,花草樹水頭去顏色,變得死人槁骨一般。

皮大豁跪下,揪住陳老栓的衣襟,紅著眼睛嚷:“你胡說,我宰了你!”陳老栓好象一堆棉花,任他搖晃,隻是一個勁兒哭。虛夫豁兩手一鬆,轉身向北,依然長跪,極淒厲地哀嚎——

“毛主席……你,你老人家撇下俺怎麼辦呀?……”

刹那間,悲痛的浪濤翻騰起來,上百個男人放聲大哭,粗礦而可怕的哭聲猶如一頭巨獸,在大青山巉岩溝壑間奔撞突走!群山回蕩著“啊啊”的聲音,仿佛與人一起哭泣。天空顫顫地震動,仿佛頃刻就要裂開。偉大的悲哀具有一種力量,具有一種詩意,它能將一切溶化在自身形成的濃烈的氣氛中。

一個老漢暈了過去,鼻孔流著鮮血,仰臉躺在被雨水泡軟的泥土裏。沒有人管他,顧不得。莊稼漢破舊的衣服沾滿泥漿,一張張青銅般的臉被劇烈的痛苦所扭曲。有人跪著,使勁撕扯自己頭發;有人趴著,雙手拍打土地;有人身子縮成一團,象遭到寒流襲擊似的不住地顫抖……各種各樣的哭聲都夾著同一句話:“你老人家撇下俺怎麼辦呀……”他們純樸的心靈忽然出現一個窟窿,就象今早晨發現的平原中間的那個窟窿一樣。皮大豁和陳老栓兩個老對頭摟作一團,又變成土改時那對親兄弟。陳磨子叉開兩腿坐在地下,舉起手中的半自動步槍,一邊哭,一邊朝天空放槍。莊稼人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往日的堅強和韌性,孩子似的難以自製。被石頭、鍁钁磨出一層厚繭的大手,將流不盡的眼淚抹去,一把一地甩在毫無希望的小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