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良(12)(3 / 3)

沒有一個人的死,能在中國農民中引起如此偉大的悲哀。此刻,全國城鎮升起半旗,哀樂展開黑色的翅膀,在機關、工廠、學校的上空緩緩飛翔。大青山這條狹長的山溝裏沒有哀樂,但一群莊稼人發自心底的號哭卻勝過任何哀樂。”他們不懂得政治,不知道國家最高領導層正進行著激烈的鬥爭,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慟哭。但是一種發自本能的悲哀攫住了他們的心!在這個非常時刻,假如你站在青龍嘴高高聳起的石崖上,俯視死人溝裏那塊棺材蓋子似的小平原,俯視一群螞蟻似的圍聚在黑洞洞的窟窿旁哀嚎的莊稼人,你就會從哭聲中體驗到一種曆史的沉積。

“你老人家撇下俺……怎麼辦啊啊啊!”

天良哭得昏昏沉沉。他將自己的不幸遭遇與這場大悲哀聯係在議起。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隱隱約約聽見人們在商量,大家更堅定了完成大寨溝工程的決心。有個清醒些的老人建議:先得把落進溝裏的泥土石塊清除癱,免得堵住水流再出意外。夫良聽見後二話不說,操起一把鐵鍁跳進窟窿裏。莊稼人被一種效忠精神激勵著,碎時間紛紛跟著天良跳下去……

然而,窟窿並不象人們想象的那麼大,人太多鍁钁施展不開。於是一些人就象地道戰似的從平原的另一頭鑽出來。幹了一陣,溝底離地麵太遠,泥土塊拋不土去了。大家再想辦法,又把抬筐丟下來,叫洞裏的人將堵塞物裝在筐裏,順著暗溝拖出去……這樣,莊稼人又暫時變為礦工。

天良很快感到身子疲軟了。他拖著沉重的抬筐,在漆黑的死人溝裏爬。周圍那麼陰冷,腳下淌著冰涼的水流,石匠砌拱時敲下的碎石片刺得腳板生疼……在這無盡的黑暗中,天良的思緒又流動起來。

往後依靠誰呢?陳老栓、鄒書記自不必說,皮大豁就是可靠的嗎?天良不知道皮大豁當年掌權時怎樣,但他記得一件小事件:“文革”剛開始那年,他在大道上撿到一枚長形的毛主席像章,上麵刻著一艘輪船駛向紅太陽,毛主席就在太陽裏。他喜歡得了不得,拿給在河灘上幹活的大人們看。皮大豁把像章別在胸前,對天良說:“給了我吧!”天良不肯,他就哈哈笑著跑。天良追他,追到一片刺槐苗林。皮大豁看看周圍沒有人了,就返回身來,把天良往刺槐樹土推,一邊推一邊齜著大金牙笑:“你這個小道士,你這個小道士……”天良身上被刺槐紮出血來,那枚像章就這樣硬被皮大豁奪去了。

不,皮大豁比陳老栓好不聊多少!在浪浪村還能指望誰呢?好人有的是,但沒本事,鬥不過他們的,依靠組織?天良不敢想,他剛回村,腦子裏還帶看部隊裏養成的組織觀念,一心以為不公平的事情交到上級組織,自然會得到解決。可是他寫了信,卻得不到回音。他不知道,那些群眾來信,從來是在縣委批一下,又轉回公社;公社批下,再轉到大隊黨支部。天良不懂達程序,天天下午在大道旁等郵遞員來。他盼望得到一封回信,或者支持他,或者向他解釋些什麼。結果卻是陳老拴找到他,手裏晃著他寄出去的信,破口大罵:“好你個小子,背後朝大叔扔黑石頭!……”他驚呆了:發給上級組織的信,怎麼會落在陳老栓的手裏?從此,他心中的信念動搖了。

在部隊裏不是這樣。他和班長鬧矛盾,就找連指導員。指導員把班長和天良叫到一起,互相做一下自我批評,矛盾就解決了。指導員說:“要相信組織,要依靠組織!”天良相信了,心裏踏實。可是回到村,一切都變了。組織和組織不一樣。

“組織究竟是什麼東西?”天良費力地想。

拉了一趟又一趟。抬筐越來越沉,暗溝越來越長。繩子深深勒進天良的肩膀,似乎要把他肋骨擠碎。天良昂起頭,大口喘息著。眼前一片黑暗,潮濕的寒氣撲麵而來,耳旁一片“啾啾”的呼嘯聲。他低下頭,身子往前衝,老牛似的發出一聲低吼。可是拖不動抬筐。他又喘息一會兒,跪在地上,用手掌和膝蓋朝前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