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然你死不了,就得這樣一點一點地磨。
天良漫無目地在山裏逛蕩。秋風已經給山坡抹上一層黃色。但隻是淺淺的一層:葉子的邊緣黃了,靠根部的葉子黃了,某些不耐寒且又生在背陰處的植物黃了。大片大片的仍是綠色。於是,山坡呈現斑駁的雜色。鬆林裏很幹淨,地上沒有灌木雜草,隻落了一層薄薄的鬆毛。透過焦黃的鬆毛,可以看見沙石裸露的土地。樹上的球果已經裂開,但仍需要經過兒場幹燥的秋鳳,鱗片裏帶翅的種子才能成熟。還沒到深秋。
一隻黃褐色的野兔從天良腳邊竄過,鑽進一叢矮小的鬆木墩,瞪著兩隻圓眼朝這邊看。天良站住腳,這好象是春天趴在窩棚外麵的邢隻兔子。他和兔子用眼睛對話,但不知道講了些什麼,他心中一一陣惆悵一陣酸楚。他轉過身,避開那隻野兔,獨自走出鬆林。
一大片蒿子。這種野草很象小麥,隻是長得高,齊腰深,天良走進去,嘩啦嘩啦地瞠出一條路。蒿子布滿整個山凹,象海一樣。天良走到中間,停下來。他站了很久很久,呆呆地站著。一種徹骨徹髓的孤獨感攫住他,把他變成一根木頭。他半閉著眼睛,心靈中隻有印象:太陽斜照過來,蒼白軟弱的光芒籠罩著他。吹來一陣山風,蒿子翻起白色的葉背,草海便湧起一層亮晃晃的漣漪。漣漪迅速地從天良身邊掠過,銜接前麵即將消失的漣漪,繼續擴展,形成一個巨大的半圓,最後隱沒在山坡那邊……
十三
這真是個難忘的秋天。
一輩子也難得遇上的大事,一樁接一樁發生:中央又揪出個“四人幫”!大青山激動起來,富有鄉上色彩的小道消息到處流傳,擾得人飯也吃不下去。
流翠她們那個供銷社,售貨員都沒了心思,上班時一堆一簇地圍著,人人關心國家大事。他們先談江青的夥食:“腐化著呢,一頓四個菜,還有一盆豬頭肉!”又談江青被捕:“老娘們耍潑,哇哇哭,還摔了個尿盆。”
流翠沒有心情聽這些精彩的故事,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外的大街。她蒼老了許多,麵容憔悴,神情麻木,往日的鳳姿幾乎蕩然無存。
她要結婚了。
世界上有種苦你是說不出的。那天,流翠懷著極苦惱的心情跑到水仙花家裏,對她述說。水仙花依然那麼嫻靜,那麼體貼,把流翠摟在懷裏,讓她怨情地傾吐。流翠說父親如何與難天良,不讓他離婚;如何把她關在屋裏以死威脅……說著說著,天色已黑,水仙花就打荷包雞蛋、下掛麵給她吃。吃過飯,。水仙花說:“今晚我沒事,你就睡在我這兒吧!”
夜裏,水仙花把炕燒得滾熱滾熱的,鋪開大花被,邀流翠一起睡。水仙花吹滅好,將衣服脫盡,白蠶一樣的身體鑽進被窩裏。流翠還是大姑娘,不好意思這樣睡,就穿著小褲小褂。流翠繼續對她講,講在小窩棚裏她和天良相會的情景。
水仙花的話也多起來。她側過身,摟住流翠的脖子,在她耳邊也絮絮叨叨地講開了。她講她十七歲的時候,如何被一個男人強奸,她講她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男人……
“唉,你不知道男人有多厲害……”
她彩繪聲繪色地講著,流翠害羞得不想聽,卻又覺得一團火在心口燒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炕那麼燙,熱得她汗水直流。流翠把身子轉過去,暈暈乎乎地不知怎麼才好。後來,水仙花穿好衣服上茅廁接手,隻剩流翠一個人在屋裏……
一個冰涼的身體鑽進被窩。流翠覺得不對,已經晚了。借著朦朧的月光,她看見鄒寶山得意的笑臉……
鄒寶山走時說:“以後我天天來。你回家,回宿舍都一樣,你爹會給我開門的!”
她確實沒有任何保障。誰都知道她是鄒寶山的未婚妻。她絕望地在黑暗中哭泣。水仙花回來了,一條毒蛇似的躺在流翠身邊。
她輕輕地笑著,道:“我說過,女人總是肯的!”流翠哭了一夜,恨水仙花,恨鄒瘸子,恨自己……
第二天,趙主任派流翠出差。流翠要躲鄒瘸子,又無顏見天良,就匆匆走了。在縣城,她想過自殺,但終究不敢。走過公安局,她想進去告鄒寶山,可是告什麼?告他強奸自己未婚妻嗎?無路可走。她回到招待所,吃驚地看見鄒寶山坐在自己房間裏。“我陪你出差。咱們愛出多久就出多久,我說了算!”
流翠徹底垮了。她懷了孕。她答應同去結婚。但是有天夜裏,她忽然狠狠地對鄒寶山說:“找我這樣的老婆,你早晚要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