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靜靜的,一道西斜的陽光照進來,無數隻小蟲在光柱裏飛舞。天良看見後牆有個小窗,被土坯堵死了。土坯很容易被砸碎,天良可以從這裏爬出去。但是現在要忍耐,要等到天黑,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
他心中有了一個計劃。忍耐變得非常困難,他時時將血紅的眼睛轉向小窗。憤怒象潮水,一陣比一陣洶湧,一陣比一陣高漲。那隻巨輪垂直下降,速度不斷加快。理智崩潰了,隻剩下瘋狂的憤怒!
不能看根橫梁,一看耳邊就響起周所長的吼叫:“就打你這功臣!……就打你這功臣!……”他就忍不住了,他就想立即讓那些家夥領教功臣的厲害!他打過仗,很會打,他能把這些隻會欺侮老百姓的東西收拾得幹幹淨淨!……但是現在必須忍耐。
天良躺下,臉朝著牆壁。他運用起小時候莫大叔教他的功夫。讓蚊子咬,讓它們咬個夠!他牙齒格格地響,好象在啃什麼東西。莫大叔啊,天良不是不聽你的話,他忍得不夠數嗎?他咽下了多少眼淚,吞下了多少氣悢?可是人家不住手,非把他往死裏逼啊!你說得對,有反骨,有仇氣,有隱藏在血液裏的千百年的憤怒,這一切都被引發起來,誰能夠忍得住呢?!……
唱唱歌吧,唱唱歌就好了。
可是天良唱不出來。他想唱那首《大實話》,嘴巴張開,卻出不了聲。喉嚨被怒火燒裂了!唾沫被怒火燒幹了!一個人連歌也唱不出,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善良隨著歌聲泯滅,獸性象黑夜一樣籠罩住心靈。他眼前隻有都隻血淋淋的被勒死的老公羊……
十四
夜已深了。村裏偶然傳來兩聲狗咬。霜落在樹葉上,閃閃地放著寒光。嫂子獨自對著孤燈,呆呆地想心事。屋外陣陣風緊,把什麼地方的一塊破鐵皮弄得丁當亂響。秋天的夜好淒涼啊!
莫大叔來過。他從不上誰家串門,但今晚來了。他嘻嘻哈哈地逗鴨鴨玩,要把虱子放在他脖子裏。嫂子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沒什麼。末了,他就一個人蹲在鍋灶旁抽煙,一聲不吭。
“他們把他抓去了,說他是‘四人幫’爪牙。大叔,可怎麼辦呀?……‘地委跑了’也怪他,什麼罪名大就揀著往他身上揞!這日子叫人怎麼過?”
嫂子說著流淚,莫大叔還是吧嗒吧嗒地抽煙。
“你是知道這事了,才來看看吧?”
老羊倌緩緩地搖頭。停了半晌,他歎口氣道:“昨夜裏,我做噩夢了……天良滿身是血,往我的庵裏跑……今兒個左眼直跳直跳,我放心不下,來瞅瞅他。”
嫂子心裏發慌,說不出一句話。
莫大叔又悶悶地抽煙。
“都怪我,我拖累了他……”嫂子抽泣起來,“我知道他心裏戀著誰,才這麼鬧騰……我,我成全他吧,我去離婚,好叫他安安生生地過!……”
莫大叔仍緩緩地搖頭:“不頂事啦,該怎樣就怎樣,各人的命早定啦!”他顯得格外憂鬱。他磕磕煙灰,打算走。但看見睡著了的鴨鴨,又折了回來。
老羊倌伸手摸摸孩子的後腦勺,臉色倏的一變,將手慢慢地抽回,口中喃喃道:“這東西隔代相傳,一點不錯,隔代相傳……”
嫂子驚慌地抹去眼淚,問:“這孩子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沒什麼……”
“大叔,”嫂子惶惶不安地扯住老羊倌衣角,“鴨鴨他老夜遊,一個人到墳地去……他,這孩子有些古怪!”
莫大叔沉吟了一會兒,又走到炕前,細細端量鴨鴨的麵容。最後,他仿佛下了什麼決,轉身對嫂子說:“讓這孩子跟我過,你放心得下嗎?”
嫂子望著他虛玄莫測的神情,想起他是個道士,也許有什麼道法能將鴨鴨身上的邪氣除去,便用力點點頭。
莫大叔彎下腰,摸摸孩子的臉蛋,立誓般地低語,“我得把你救出來……
莫大叔走了。走到院子裏,嫂子又追上他,懇切地問:“天良怎麼辦?你老人家就沒法子啦?”
莫大叔沉思片刻,道:“趕明兒你去看看他,就說,就說……就看你自己說啦!”
莫大叔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裏。嫂子站了許久,悵惘地回屋。莫大叔說得好含糊,他叫嫂子看見天良說什麼呢?嫂子對著油燈默默地想吵想……
那天夜裏,天良緊緊地摟住她。她剛要走向死亡,又被天良拉上幸福的峰巔。她激動得渾身顫抖,天良終於做她丈夫了!她以為天良會回心轉意,從此守著小家好好過日子。可是天一亮,天良就發瘋似的跑了!打那以後,天良變得麻木,神情恍恍惚惚,好象丟了魂一樣。嫂子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不能和她一起過。硬要過,他就活得沒意思,就會變成一根木頭。